【酒家】麻爺麻孫(小說)
夜幕開始降臨了,遠處零星響起鞭炮聲。
“報告團長,老百姓家里沒有鍘刀!”
一個五大三粗的八路軍戰(zhàn)士跑過來向一位虎背熊腰的首長報告情況。
“你王老虎腦袋瓜子里面都是地瓜面漿嗎?”
團長一轉(zhuǎn)頭對著那個報告情況的戰(zhàn)士埋怨起來:“普通的老百姓家里咋的會有鍘刀?他們家里別說騾馬,就連頭驢都養(yǎng)不起,會有鍘刀嗎?真是亂彈琴!”
于三麻一聽這聲音,立馬興奮起來,他站起來向前快走幾步,伸長了脖子一瞧,呵呵,還真的是俺五麻子爺爺哩!
“五麻爺爺!”
于三麻激動地喊了一聲,又接著說道:“俺是咱村東頭的于三麻!”
虎背熊腰的團長聽到這一聲“五麻爺爺”,立馬轉(zhuǎn)身奔過來,拍著于三麻的肩膀嘿嘿一笑說道:“十多年沒聽到有人叫俺‘五麻爺爺’了,這一叫把俺的心都叫熱乎了!”
于三麻興奮地立馬向五麻爺爺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后就搓著雙手,傻不拉幾地嘿嘿笑著,團長說道:“十多年不見,三麻子長成大小伙子了!”
“俺早就想跟著您當八路,可就是找不到您啊!”于三麻說。
團長把手一揮,打斷了于三麻的話說道:“日后再拉家常,現(xiàn)在你帶幾個人去附近村里借幾口鍘刀,俺相信你小子定能完成這個任務!”說罷,又一指王老虎:“你,也跟著去,看看三麻子是咋的借鍘刀的,跟他學著點!”
此時此刻,正是一九四五年的除夕,這里是膠東半島的萊陽縣萬第鎮(zhèn)。
萬第是“抗八聯(lián)軍”總頭子趙保元的老巢,眼下萬第的外圍埋伏著許世友將軍的千軍萬馬,八路軍指戰(zhàn)員們都在做著總攻前的各種準備,今天晚上就是趙保元這個大漢奸的末日。
約莫著有半個時辰的功夫,于三麻帶著王老虎等四五個人急三火四地趕回來了,其中三個戰(zhàn)士肩上各扛著一口鍘刀。
原來趙保元的老巢萬第外圍的壕溝鹿砦上全部都是栽植了刺槐荊棘之類的帶刺的樹木,形成了天然的籬笆墻。在比較平緩的地方而且都是人工將這些樹木條子編排勾連起來,年月一深,這些帶刺帶鉤的植物茂密旺盛,一個勁兒地瘋長,密密匝匝,盤根錯節(jié),儼然一道道天然的屏障。
團長讓于三麻和王老虎他們?nèi)ジ浇謇锝桢幍?,就是為了對付這壕溝鹿砦上那些帶刺帶鉤的玩意兒,為總攻砍開一條條通暢的進攻道路,爭取早點把趙保元這伙漢奸賣國賊送進陰曹地府去見閻王。
團長五麻爺爺和于三麻都是高山鎮(zhèn)富水河邊上石現(xiàn)村的人。石現(xiàn)村的人沒有雜姓都姓于,是一個老祖宗,據(jù)說頭輩爺爺是從半島東邊文登大水泊搬遷過來的。團長五麻爺爺在十六世,于三麻在十八世,所以于三麻論輩分就得叫團長爺爺。
團長和于三麻都是生天花臉上留下了一個個小肉坑兒的,那個年代醫(yī)學技術不發(fā)達,生天花能保住命就是燒高香了,臉上留下肉坑兒不丟人,是再普通不過的事兒,長成麻子臉兒的男男女女多的是,也沒人笑話,所以有的男孩子到了起大號的時候干脆就叫啥麻子,于三麻就是最好的例證。
團長以前在村里的時候就叫著于五麻,家里兄弟五人,他是家里的老小。別看臉上有麻子,但人聰明伶俐,從小就生得虎背熊腰的。老家覺得這個五小子是個可塑之才,不僅勒緊了褲腰帶送他去高山鎮(zhèn)上“二先生”高鴻臣的私塾讀書,還送他去跟著馬石山下青山村的宮保田大師習武,一心想著把他培養(yǎng)成個文武雙全的人物。
“二先生”高鴻臣儒雅倜儻,學識極為淵博,國學造詣頗深,他不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而且思想包容開明,支持革命,在高山鎮(zhèn)乃至整個大嵩衛(wèi)聞名遐邇。老先生桃李滿天下,不僅有當時的蓬黃掖三縣縣委書記高卓臣這樣的國家棟梁之材的學生,就是他自己家里就有四弟、二兒子、大女兒三個親人參加了八路軍,他的二兒子高波和戰(zhàn)友楊子榮后來成了聞名全國的剿匪英雄。
武術大師宮保田名頭更大,在膠東半島、遼東半島和京師,乃至日本,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大師是清末御前四品帶刀侍衛(wèi),清廷垮臺后回到老家青山開武館收徒弟教授武術,他不僅武術精湛,登峰造極,人品武德也同樣備受國人稱贊。
團長五麻爺爺跟著這樣兩位老師學文習武多年,無論是知識、武藝還是人品德行能不優(yōu)秀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嚴師出高徒,就是這個道理嘛。團長五麻爺爺長到二十出頭,除了臉上有麻子,那可真是玉樹臨風,出落成了一個有知識、會武術的帥小伙子。經(jīng)過長時間的考察,高卓臣看中了他,海萊游擊大隊大隊長于連江也看中了他,那時這些海陽早期的共產(chǎn)黨人常在高山鎮(zhèn)活動,也常去“二先生”那里聆聽先生的教誨,故而也就熟知了他,都認為這是一個有為青年,加以培養(yǎng)將來必能成為對國家與民族做出貢獻的棟梁之材,于是高卓臣發(fā)展了這個麻面帥小伙子,讓他成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一名地下黨員。
那個時候,地下黨組織都是采取單線聯(lián)系的方式,這一方面的組織不會知道那一方面組織的人員情況。高卓臣發(fā)展了團長五麻爺爺后,于連江壓根兒就不知道,所以也想把他發(fā)展成黨員,正在這個當口兒爆發(fā)了“砸高家局子”的武裝暴動。
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三日,于連江帶領海萊游擊大隊第一分隊的戰(zhàn)士們把國民黨海陽四區(qū)的高家聯(lián)莊會給端掉了,這就是歷史上民間老百姓所說的“砸高家局子”。武裝暴動后,于連江帶領戰(zhàn)士們轉(zhuǎn)移到了馬石山前的東尚山村,第二天被東尚山村的反動頭目告密,九月二十五日遭到國民黨海陽四區(qū)區(qū)中隊一百多人圍剿,戰(zhàn)士們奮勇抵抗終因寡不敵眾戰(zhàn)死于馬石山下,于連江犧牲后被國民黨區(qū)中隊長于玉割下頭顱掛在高山鎮(zhèn)示眾。
于連江犧牲的當天下午,團長麻子爺爺接到密令,要他配合外地來的兩個武裝人員去石現(xiàn)村處決劊子手于玉。于是,團長麻子爺爺帶領同志們在夜里十點多把于玉從相好的姘頭被窩里拖出來,將繩子套在這個惡人脖子上像背死狗一樣勒死,插進了富水河的沙灘里,為烈士們報了仇!這就是高山鎮(zhèn)民間稱之為“于玉被插沙”的歷史事件。
這天晚上,送走了兩位并肩戰(zhàn)斗的同志之后,團長五麻爺爺自個兒去了本村欺男霸女的惡霸于樂家里,把這個喪盡天良的家伙殺死讓他去找閻王爺告狀去了!然后,團長五麻爺爺撂開腳步直奔昆崳山,投奔昆崳山紅軍于得水去了。
……
攻克萬第的戰(zhàn)斗不到兩個時辰就勝利結(jié)束,趙保元帶著幾十個心腹倉皇向即墨逃竄而去。八路軍打掃完戰(zhàn)場后,也各自回到了部隊駐地休整。
于三麻所在的八路軍高山鎮(zhèn)區(qū)小隊戰(zhàn)后被團長五麻爺爺?shù)膱F收編進了膠東八路軍五旅。團長五麻爺爺說,于三麻這小子塊頭大,勁兒足,身手麻利,腦袋瓜子靈光,鬼點子多,是塊好材料,就留在團部警衛(wèi)班里吧,到了關鍵時刻能派上用場。
于三麻高興得一個勁兒呵呵傻笑,一直搓著的兩只手不時抬起來撓撓腦袋瓜子,臉上那些麻子坑兒似乎像抹了油亮堂起來。把個同在團部警衛(wèi)班里的王老虎看得倆眼珠子瞪得溜溜圓,就像欣賞另一個星球上下來的稀罕玩意兒,心道這家伙別看他憨頭憨腦的,肚子里的花花腸子那是一肚子捎帶著兩肋巴子,多著呢。
團長看著于三麻笑瞇瞇地說道:“說說吧,你小子用啥法子弄來三口鍘刀的?!?br />
于三麻呵呵地笑,然后用手摸著腦袋瓜子呶呶唧唧地說:“五爺爺……您……猜也猜出來了,還用俺說?”
王老虎向團長敬了個軍禮,說道:“報告團長,他不好意思說,俺說給您聽聽!”
于是,王老虎一邊比畫著,一邊有聲有色地向團長述說著他們跟著于三麻去借鍘刀的經(jīng)過。
于三麻帶著王老虎這幾個戰(zhàn)士來到附近一個村莊,徑直向一家高門樓子有南廳北正、東西廂房的大戶人家奔去。一陣急急地敲門過后,一個中年婦女膽戰(zhàn)心驚地打開了大門,于三麻這幾個人魚貫而進。
正房大廳里,十幾支蠟燭燃燒著,燈火通明,有點過年的氣派。四五個婦女,還有三四個孩子,正圍著方桌吃飯,一個個驚慌失措的,呆呆地望著進來的四五個背槍的男人,像泥塑一般。
中年婦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道:“老總……過年……過年好啊,老總們,坐下……吃……吃年夜飯吧……”
于三麻干脆利落地說道:“俺都是八路軍,來借鍘刀的!”
“是的,俺好借好還?!蓖趵匣⒃谂赃吔忉屩?br />
“老總,俺家里……沒……沒有……沒有鍘刀啊!”
中年婦女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應著,眼睛不自覺地向著天棚上瞟了一眼,然后低下了頭,撕扯著棉襖襖襟。
于三麻一瞧中年婦女這陣勢,心里突然跟明鏡一樣透亮起來,咋的這是,你跟俺?;ㄕ羞€是嫩了點吧?于是,于三麻突然把槍從肩上取下來,端在手里,嘁里喀喳地拉開了槍栓,大喊一聲:“不借鍘刀,俺開槍了!”
“老總,俺有鍘刀!”
一聲大喊之后,從天棚口上跳下一個中年男人,這是這家財主老爺無疑了。
于是,三口鍘刀就這么弄到手了。
聽完了王老虎的敘述,團長笑道:“俺就知道這小子有辦法弄來鍘刀,他小時候就一肚子心眼子!”
“嘿嘿,就俺五爺爺最了解俺!”
“可不是嘛,知孫莫若爺啊!”團長話鋒一轉(zhuǎn),“不過,到了咱們正規(guī)部隊上,你三麻子必須得改改名字了,不能老是叫三麻子,讓人聽著土了吧唧的!”
“那五爺爺給俺改一個吧!”于三麻說道。
“團長,您可甭給他起個咬文嚼字的名字,省得再弄出個大笑話來!”王老虎說罷捂著嘴嗤嗤地笑。
“啥笑話?”團長說道,“說出來讓俺聽聽!”
“俺不能說!”王老虎說。
“啥?你為啥不能說?”團長說,“磨磨嘰嘰的,不能說,你也說出了一半。”
“俺不敢說。”王老虎還在磨嘰。
“你這是叫王老虎嗎?干脆再叫王小貓得了!”團長說,“這點小膽兒,今后咋能打仗?趕緊說吧!”
“是關于團長您的?!?br />
“那更要聽嘍,說吧,俺絕不埋怨你!”
“團長,您不是叫于淼嗎?”王老虎說道,“一些沒有文化不識字的戰(zhàn)士,不知道那個‘淼’字讀個啥,他們就叫您‘于三水’!”
“哈哈哈……”
于淼團長聽了王老虎這話,爆發(fā)出一陣爽朗的大笑,臉上的麻子笑得一顫一顫的。笑過之后,他說道:“俺這名字,還是俺自己改的呢!那年,俺到了昆崳山,找到了于得水首長,參加了昆崳山紅軍隊伍。”
說到這里,于淼團長滿臉充滿了向往懷念的神情,面上那些小肉坑兒頓時油光凈亮起來,陽光下一閃一閃的。他仿佛在自言自語,慢悠悠地繼續(xù)說道:“昆崳山的紅軍多么地艱難啊,全中國長江以北只有兩支紅軍隊伍,一支是陜北劉志丹領導的紅軍,一支就是咱們昆崳山的紅軍,想想那些犧牲了的戰(zhàn)友們,活著的人有啥理由不去為革命事業(yè)英勇奮斗??!”
于三麻和王老虎都被于淼團長肅穆的神情以及莊重的話語感染了,他倆也陷入了深思之中,并暗暗發(fā)誓一定要跟著團長去為革命事業(yè)沖鋒陷陣。
一會兒,于淼團長的思緒回到了眼下,他笑了笑解釋說:“當年,于得水首長說,咱們姓于的起名字必須得有水字,魚兒離不開水嘛,所以俺就叫于得水!”說到這里,于淼團長笑著問于三麻和王老虎,“你倆猜猜俺當時是咋說的?”還沒等三麻和老虎猜,團長又接著說,“俺說,好啊,不是咱姓于的得有水嗎?你叫‘于得水’,俺就叫‘于淼’,你有一個水,俺就有三個水!從此,俺于五麻就叫于淼了,讓大江大河大海的水把俺滋潤起來,哈哈哈,這下子俺就如魚得水了!”
說到這里,于淼團長輕輕搖搖頭,嘆了一口氣,他說:“這個貧窮積弱的國家,這個人吃人的社會,讓千千萬萬的孩子成了睜眼瞎子,沒有文化,沒有知識,被列強欺辱,被一切反動派壓迫剝削,可憎可惡!我們必須推翻這個舊社會,建立起一個能讓孩子讀上書、人人過上幸福生活的新社會!”
于三麻和王老虎聽到這里使勁拍起了巴掌,于三麻不失時機地說道:“團長爺爺,趕緊給俺改名字吧!”
“哈哈,就叫‘于三水’吧!”團長大笑道。
從此,于三麻就改名字叫于三水了。
三麻子于三水比團長于淼小了正好一圈兒,倆人都是屬馬的。于三水從小就長得比一般男孩大一套,甭看外表粗粗壯壯傻乎乎的,心眼子可比多數(shù)成年人都要花花,你如果認為他是個小孩子想把他當猴耍糊弄他,你可是大錯特錯了。咋說他呢?身骨子大,勁頭子大,心眼子大,膽子大,機靈勁兒大,就是臉上的麻子也比一般麻面人的麻子大,呵呵,這家伙啥啥都大哩。
那年夏天,三麻也就八九歲的光景,他從富水河邊回家的路上看見人家地里的大西瓜,饞得口水都流到襖襟上了。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這家伙突然奔跑起來,跑到路邊看西瓜的草鋪子跟前停下來,彎著腰駝著背,氣喘吁吁,仿佛要累斷氣兒一般??次鞴系睦项^一看他這陣勢,好奇地問道:“三麻子,你跑啥?咋累得像只大蝦米呢?”
小三麻子擺擺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爺啊,富水河也不知咋的了,河水都干了,那魚蝦都蹦到岸上了,俺得回家拿簍子去往家拾掇魚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