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詩圣草堂何處尋(散文)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公園七百六十年春天,杜甫拄著拐杖,穿著破舊的單衣,獨自步行十余里,來到武侯的祠堂。在相距五百二十六年之后,與心目中景仰的偉人隔空相望,淚濕衣裳。雖然兩人,一個開基立業(yè),功成名就,一個窮困潦倒,壯志未酬;但有一點兩人又是相通的,那就是都有一顆立德立功,報國憂民的心胸。諸葛亮有“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的建樹,而杜甫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抱負。
只不過天意弄人,杜甫雖出身名門,“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卻兩次應試不第,寓居長安,憑借獻詩作賦才博得一個小官??伤男闹腥杂小爸戮龍蛩瓷希偈癸L俗淳”的愿望,不肯在世俗的浮華中消沉頹喪。受儒家思想的影響,他總有積極出仕,報國安民的之志。只是戰(zhàn)亂平地起,國難驟雨急。在安祿山攻破長安之后,一個瘦弱文靜無權(quán)無勢的文人,又何以力挽狂然,救國救民。除了顛沛流離,除了用一支禿筆來抒寫內(nèi)心的憤激,再就是無可奈何深深嘆息。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這沉沉的憂憤,稀疏了詩人的花發(fā),消瘦了詩人的韶華。當杜甫輾轉(zhuǎn)流離,自劍門關(guān)進入蜀地,已是形銷骨立,精神沉郁。幸好,在彭州刺史高適和西川節(jié)度使裴冕的幫助下,杜甫在浣花溪畔蓋了幾間草屋,開墾菜園和稻田幾畝,暫時有了棲身之處。清清的溪水潺潺流淌,修竹茂密,梅樹芳香。有白米可以保暖充饑,有白茅可以遮風擋雨。稻田中點點新綠,溪水中條條游魚。這樣的景色,這樣的生活,讓一個遭受戰(zhàn)亂,歷經(jīng)落魄和顛簸的人,頓覺閑逸,倍感溫馨。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讲辉壙蛼?,蓬門今始為君開?!庇欣嫌褋碓L,便對飲開懷,以粗茶濁酒相待。“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睙o雜事纏身,便倚杖籬門,靜觀燕鷗相親。那種閑逸和安穩(wěn),總算讓杜甫能夠沉靜下來,修養(yǎng)身心寫詩作文。“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春夜喜雨,“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的江畔絕句,都從詩人的心里汩汩地流出來,都在詩人的筆下勃勃地盛開。
我們第一次,從一個現(xiàn)實主義大師的紙墨里,嗅到了浪漫主義的氣息。體味到了陶潛那樣的清雅,王維那樣的隱逸。可杜甫畢竟不是陶淵明,畢竟不是王右丞;他的心中仍有“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的郁悶,仍有“至今大河北,化作虎與豺”的悲痛。他無時不盼望著官兵收復河南河北,不盼望著唐肅宗回到長安城。那種消瘦病弱卻仍舊憂國憂民的形象,被后人銘刻在了成都的草堂,令無數(shù)文人志士為之題詠,為之敬仰。
進入正門,跨過小石橋,那通堂式大廨的墻壁上,懸掛著一幅長長的對聯(lián):“異代不同時,問如此江山,龍蜷虎臥幾詩客;先生亦流寓,有長留天地,月白風清一草堂?!边@副對子原本是清代顧復初題寫,只可惜歲月流逝,風雨侵蝕,不見了原來的墨跡?,F(xiàn)存的字跡,是解放后書法家邵章所題。
穿過草堂大廨,后面的詩史堂中有杜甫的黃銅塑像,朱德、陳毅、葉劍英、郭沫若的題詞,掛于墻壁之上。清末名臣沈葆楨題的那副對子,“地有千秋,南來尋丞相祠堂,一樣大名垂宇宙;橋通萬里,東去問襄陽耆舊,幾人相憶在江樓”,更是將詩圣和武侯并列在一起,讓人無限追憶,無限惋惜。齊白石、徐悲鴻、傅抱石、潘天壽、劉海粟、吳作人、李苦禪等國畫大家,也為草堂作了許多意境深幽的“杜甫詩意畫”。
北宋黃庭堅等人發(fā)起的“江西詩派”,以杜甫為宗。南宋詩人陸游,也對杜甫無限崇敬。故此清代嘉慶年間,杜甫草堂翻修之后,就將黃庭堅和陸游的塑像立于詩圣兩旁,稱之為“三賢堂”。足見后人對詩圣的深深懷念,無限敬仰。古代詩人能有如此之影響者,恐怕也只有杜甫一人了。為何?因為“詩言志,歌詠言”,詩歌就應該抒發(fā)詩人的志向和理想,吐露詩人的情感和衷腸。為現(xiàn)實而作,為國民而歌,如此噴涌而出的才是藝術(shù),才是詩歌。我們現(xiàn)在的無病呻吟,矯揉造作,朦朧晦澀,自我玩樂,和詩圣的作品相比,怎能稱之為詩歌呢?浪費時間和紙張罷了。
出于敬重,出于懷念,后世對詩人的草堂不斷翻修重建,現(xiàn)在已占地三百畝,堂、祠、亭、軒,搭蓋了數(shù)十間。竹林蔥郁,古松參天,香楠挺拔,梅樹清寒。石徑幽深,紅墻蜿蜒,溪水潺潺,游廊回環(huán)。置身其間,有園林之清幽,有草木之清秀;若在古人的詩歌中漫步,若在古詩的意境種暢游。與瘦弱的詩人攜手,在這浣花溪畔漫走。可以駐足,可以回首,可以聽詩人輕輕訴說,可以和詩人坐于竹林間,暢飲黃米的濁酒。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時光如箭,如輕舟飛過萬重山,轉(zhuǎn)眼已是一千三百年。我想,以前的草堂絕對不是這個樣,只不過茅屋三五間,紅梅七八棵,修竹十余行。一家數(shù)口僅可容身于白茅之下,僅能溫飽于薄田之間。若是旱澇之年,則會忍受饑寒;若是狂風暴雨,則是屋漏連綿。即便茅屋為秋風所破,雨濕衣衫,布衾冰冷,嬌兒惡臥,我們的詩人仍然掛念著天下的貧寒者。癡想著能有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這是怎樣的詩歌,這是怎樣的品格?潦倒落魄,卻依然牽掛著黎民故國。衣不蔽體,卻依然用一桿瘦瘦的毛筆,抒寫著自己的胸臆,抒發(fā)著自己的憂悒。
這就是一個文人的擔當,這就是一個詩人的志氣。千古詩圣,不負盛名。
當現(xiàn)在的我們,當現(xiàn)在的文人墨客走進這清幽安靜的草堂,內(nèi)心深處是否會復活兩個字,叫做“擔當”?當我們瞻仰著詩圣清瘦的畫像,日漸庸俗的心靈和思想,是否感覺到羞愧難當?翻開語文課本,我們的孩子仍在肆意涂鴉詩圣的形象,并且堂而皇之地展示在網(wǎng)絡上。對歷史,對圣人,對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肆意踐踏毫無敬仰。對先人褻瀆冷漠,而又沉迷于無厘頭的享樂,無節(jié)制的造作,難道這就是一個優(yōu)秀民族的后人么?
看看現(xiàn)在的文章,讀讀現(xiàn)在的詩歌,又有幾行文字是真情流露的,憂國憂民的。洋洋灑灑浩如煙海的所謂文章,只不過是無關(guān)痛癢的文字,只不過是麻痹心靈的雞湯?;ハ啻蹬?,追利逐名,言之無物,假大而空。愧對詩圣的律詩絕句,愧對漢字的方方正正。筆尖雖比毫毛剛硬,文字卻柔弱不堪,浮華平庸。國有難,而不愿為之吶喊;民有苦,而不敢為之哭訴。寫作技巧滿腦,華麗辭藻滿腹,卻不能拂去塵土,展示這世界的真面目;卻不敢深入皮膚,刺中這世界的白骨。
這浣花溪畔的草堂,依舊安靜地臥著。修竹蒼翠,松柏參天,流水濺濺,屋舍儼然。只是詩人已經(jīng)遠去,空留遺像在這草堂里。那些詩篇文章雖然光芒萬丈,卻不能激勵世人去品讀去效仿。雖然游客絡繹不絕熙熙攘攘,卻感覺這草堂是寂寞的地方,聽不見詩人登高而歌迎風吟唱,沉郁頓挫,字字鏗鏘。獨自穿過大廨、詩史堂、工部祠,獨自徘徊在竹林間的小路上,忽有圣人的詩意縈繞心頭:“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br />
詩人從河南鞏縣出發(fā),遍游齊、趙、晉、秦,游歷山水,浪跡天涯。寄居長安十年,科舉不第,入仕無門,窮困潦倒,空懷一顆報國濟世之心。怎奈盛世已去,戰(zhàn)亂紛紛,身不由己,如蓬草一般隨風飄落至劍門。輾轉(zhuǎn)數(shù)千里,方在浣花溪畔結(jié)廬種竹,有了安生之處。雖只有短短四年,卻寫下詩歌二百四十余篇,與蜀地和武侯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我想,在詩人貧病交加客死于湘江時,在那渺茫的江面上,在那孤獨的小舟上,他定然想起了那給了他短暫安靜的草堂。而現(xiàn)在日日安逸的我們,天天抓著大把時光,肆意揮霍的我們,又寫出了怎樣的文章?又如何面對那簡陋破敗的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