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臘月二十六(散文)
抬頭看見墻上的“萬年歷”,忽然意識到今天已經(jīng)臘月二十六了。離大年初一還有四天,以前的很多年里,我家的“年”卻正是從這一天就開始了。
這一天,是奶奶的生日。
在我小時候的印象里,奶奶是一個和善慈祥的人。小時候最深刻的一次,是我考初中的時候,那天考完試回到家,奶奶給我炒好了我最愛吃的“切子”(饅頭切開了炒好,這是我自己起了個名字)。我還沒有意識到什么,娘過來對我說,你奶奶在家給你燒香求神了!我突然愣住了,眼睛盯著某個地方好長時間沒動地方。
再后來,我考高中,考大學(xué),她都會在家里燒香祈禱,當然,都是娘后來告訴我的。我知道,奶奶是很疼愛我的。
時光飛逝,我成年了,奶奶也老了。那一年,我做心臟手術(shù),一家人千小心萬小心,還是被她知道了,她在家大哭,說俺孫子咋得了這病呀?還要開膛破肚!自己哆哆嗦嗦還要去燒香求神。那時她已經(jīng)九十七歲了。
我一直以為奶奶會就這樣陪伴著我,卻沒想到奶奶會離去得這么突然!
我知道她這風燭殘年的生命很脆弱,所以很關(guān)注她的身體變化??墒?,這次當我發(fā)覺不對時,卻已經(jīng)晚了……
那幾年里,我一直覺得伺候奶奶的生活很省事。她穿衣服從來不麻煩別人,吃飯也是我做什么她就吃什么,也不用喂,大小便都是自己處理。只在去世前的幾個月里,曾主動向我提出過兩個要求,一個是想吃“芝麻鹽”:把芝麻炒熟了碾成沫,再放點鹽,用饅頭蘸著吃。還有一次是在吃餃子時,說想吃用油煎的餃子。
于是,我專門買了芝麻炒熟,做好了芝麻鹽,給了奶奶饅頭蘸著吃,她卻并沒能吃上幾回。而且在后來吃的時候,便出現(xiàn)了吃著吃著就吐出來的情況。有時候,甚至把假牙都帶了出來。我開始只是以為饅頭太干,不好下咽,卻沒有意識到,那已經(jīng)是她生命將止的預(yù)示。
那一天,當我把煎好的餃子端給奶奶時,她還像往常那樣自己用筷子夾起來吃。我問她好吃不。她回答我:“咋不好吃?焦碌碌嘞,比餾著吃好吃。”于是我說:“那咱往后就多煎幾回?!蹦棠踢€挺高興。我卻沒想到,這成了她一百零三歲人生旅途的最后一頓煎餃子!
從此,每每看見那剩下的半袋芝麻,那遺憾就如經(jīng)冬的春草,止不住地在心底萌發(fā),使我的心無比痛楚。也從此,每逢吃餃子就總想冷凍一些煮熟的餃子,但卻不知想干什么——內(nèi)心深處想彌補自己的疏漏的想法,總像毒蛇一樣噬咬著我。
關(guān)于奶奶的生辰年月,在我家是一個因時間久遠,而當事人都不再有清晰的記憶而留下的謎。三年前,奶奶去世時,她是屬羊還是屬猴,是1918年生還是1919年生,是102歲還是103歲,最終也沒弄清楚。
我查了1917年到1920年的日歷,仔細計算了一下,最終確定,奶奶應(yīng)該是屬猴,1918年的臘月26生人。因為那一年立春在臘月25,按老風俗,奶奶就是新的一年生人了,就記成了1919年的臘月26了。這樣算來,奶奶比爺爺整整大了八歲。
她來到我家時是1939年,已經(jīng)20歲了。或許是解放后因為自己年齡大而難為情的緣固,奶奶對外便堅稱只比爺爺大6歲。以至于在她暮年之時,自己也不確定自己的年齡了。就這樣,她和爺爺共同生活了75年,爺爺去世后,又在我們家生活了7年,前前后后,她伴了我們這個家85年。
我不知道奶奶是哪一年開始過生日的,只知道每年的臘月26時,我們家都要忙活一陣子,熱鬧一陣子——我家的“年”就開始了。
后來,我成家了,給奶奶過生日的任務(wù)就落到我的肩上,購菜,做飯,招待一條龍,直到奶奶去世。
那是2021年,又到了年底,我一直覺得好像有什么事還沒有辦。直到臘月26那天,天剛亮我就一翻而起,把妻嚇了一跳,說:“你干什么吶?”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不需要再為這一天忙活了——奶奶已在這一年麥收時節(jié),永遠離開了我們。
呆呆地過完那一天,晚上,再也睡不著。就穿衣下床,來到奶奶曾經(jīng)住過的房間,那張小床上,空空如也。想想此前幾年中,每天的夜里來看她的情景,再想到從此便再也沒有可看之人的時候,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心里很失落。奶奶用過的輪椅,蓋過的被子還在房間里,物是人非,又不禁心升幾分懊悔。奶奶最后的日子發(fā)起高燒,剛開始還能起床吃飯,我便沒有在意。直到有一天,她吃著飯竟然吐了,我才意識到不對勁,一量體溫:39度多!即刻送她去醫(yī)院,卻不曾想此時距她離開這人世也只剩不到72個小時了。對此,我心里一直很不安,因為如果我能再上點心,奶奶或許是還可以繼續(xù)活下去的。然而,一切都不容改變了。
我坐在了那張床上,久久不肯離去……半夜里感覺有人推我,睜眼(我確信是醒來了)一看,一團模糊的影子在身邊。我想動,卻動不了,想說話,卻發(fā)不出聲音。我甚至感覺到那團影子在撫摸我!很輕,就像小時候,奶奶摟著我哄我入睡的感覺,是奶奶在惦記我嗎?可是我只能看著,什么也做不了。
很長時間后,影子散去了,我這才覺得和剛剛的感覺不一樣,像是才真的醒來了。
我不信鬼神,可我也在想,也許是自己內(nèi)心的愧意,引發(fā)了這樣的反應(yīng)吧。奶奶若真的在天有靈,也會原諒她的孫子吧?
有我這個孫子的時候,奶奶已經(jīng)56歲了。她其實是很疼愛我的,每次我生病的時候,她就給我做“炒切子(饅頭)”吃,還用紙剪成小人貼在窗上,拿油燈照著讓它晃簸箕逗我開心。即使是下著瓢潑大雨的深夜,也會帶我去看病。為了哄我,大字不識一個的奶奶,每天給我念小曲兒:板凳板凳摞摞,里邊坐個大哥,大哥出來買菜,里面坐個奶奶……已經(jīng)四十多歲的我,常常回到家里還會讓奶奶再給我念曲兒,聽著她那蒼老的聲音,有時會讓我恍若隔世,似乎又回到了童年。
有奶奶在,我一直認為自己還小,有了什么不順心,回到家便覺有了依靠。我也曾為自己40多歲,回到家還能喊一聲奶奶而自得。不曾想,這一切,都在那個2021年那個夏天里,嘎然而止。
直至今天早上,妻問我:“今天干點啥?”我隨口說道:“要擱往年,今兒個正忙嘞……”突然就停住了,一股難受哽住了喉頭,我又看見那個蒼老的、佝僂的但卻和藹可親的身影,仿佛正端坐在沙發(fā)上……
臘月二十六,這天是奶奶的生日。
(寫于二零二三年農(nóng)歷臘月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