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中午，窩在沙發(fā)上午休，似睡非睡中腦海里忽然閃現(xiàn)出一個許久不曾出現(xiàn)的名字‘帶子’。這名字來的很突兀，讓我一下子清醒了許多。我搖搖頭，想把這兩個字甩走，但這個名字卻愈加清晰起來。睡意朦朧中一個膽怯的流鼻涕的小姑娘向我走來。讓我揮之不去。
　　 “帶子”是我兒時眾多玩伴中的一員，面容早已模糊。只記得和她不多交集的二三事，以及這個很特別的乳名。那時候給孩子們?nèi)〉娜槊?，都是諸如丫丫、鐵蛋、柱子，甚至于什么貓兒、狗兒等等一些俗得不能再俗的乳名。而這些名字，在上學(xué)之后，自動消失?！皫ё印痹谖矣讜r的記憶中不僅她的乳名和我們格格不入，就是她這個人，也如她的名字那樣，與我們有一種天然的隔隙。
　　 帶子是我的東鄰，模樣早已模糊。記憶里，大約比我長兩歲，瘦瘦的，比我個子稍微高些，衣服非長即短，總是不相稱，總是拖著鼻涕，眼淚汪汪可憐兮兮的樣子。
　　 其實(shí)她非我真正意義上的童年玩伴。那個玩具匱乏的年代，卻給了我們快樂無憂的童年。兒時的游戲一般都是群體性的行為。諸如丟手絹、打老虎、捉迷藏等等。而這些群體性的活動，帶子很少參加。偶爾她偷偷溜出來，玩得也不能盡興。一個原因是她因?yàn)闃O少參加群體性的活動，組隊(duì)玩起來就想的笨笨的，再加上她總是流著鼻涕臟兮兮的樣子，有的小朋友就會孤立她，在選擇組隊(duì)玩的時候，故意不選她。而另一個主要原因是，有的時候我們正玩的興起，她會忽然跑回家，因?yàn)橄肫饋砑覄?wù)活沒有干完，而她的母親要回家了?；蚴怯袝r候她和我們正玩的起勁，她的母親忽然出現(xiàn)厲聲斥責(zé)她，喊她回家?guī)妹?。掃了大家的興致，也因此小朋友們都不喜歡和她玩。很多時候，帶子只是做一個抱著妹妹的旁觀者，用怯怯的羨慕的眼神看著我們。每每這個時候，我總想拉著她和我們一起玩兒。而我那時候，不知道憐憫為何物的我，卻總覺得她很可憐。把她拉來玩耍，或許能減少小孩子之間的孤立，讓她能笑一笑，快樂一點(diǎn)。但是很多時候我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她大多數(shù)時間，依然只能做看客。
　　 偶爾我一個人會到她家去找她玩兒，和她一起照顧小妹妹。那時候哪里會照顧人，只不過拿她的妹妹當(dāng)玩具罷了。使她不哭就是好的。或許是這個原因，我是她童年為數(shù)不多的玩伴吧。我自詡我是她唯一的玩伴。很慚愧，帶子只是我眾多玩伴中的一員。那時候我有倆個很要好的玩伴，通常是我們?nèi)齻€一起玩。但是有時候那倆個小伙伴會鬧意見，然后城門失火殃及魚塘，讓我表明立場。每每我夾雜在她倆中間難以取舍，左右為難時，我就去找?guī)ё樱谒液退拿妹脗兿ヒ幌挛绲臅r光。那時候她就很高興，因?yàn)樗耐姘樘俚木壒?，所以很高興我的到來。所以現(xiàn)在想來，很慚愧，帶子把我當(dāng)好朋友，而她只是我偶爾玩伴。
　　 一直以來帶子和小伙伴的關(guān)系，存在感不強(qiáng)。當(dāng)我們玩的盡興將要忘記她存在的時候，她會在某一天某個角落，牽著妹妹刷刷存在感。而我們也習(xí)慣了她這種可有可無，若即若離的存在。然而就是這種存在，隨著她的第二個妹妹出生被打破了。
　　 我是在大人們的飯后談資中，知道帶子又添了一個妹妹。而且大人們的談話中給我的信息量蠻大的。六七歲的年紀(jì)，對于那些信息是無法消化的。帶子的妹妹是夜晚出生的，爸爸知道又是一個女孩之后，罵了一夜，帶子的媽媽哭了一夜。此后，帶子爸爸每天都會酗酒，無緣無故的罵人，甚至有時候心情不好的時候還會打人。而帶子?jì)寢屢驗(yàn)椴荒芙o帶子爸爸生兒子像是犯了天大的錯誤，一直逆來順受。而這一切終究是帶子承受了所有。帶子?jì)寢尠褵o處釋放的委屈，都宣泄給了帶子。“可憐的帶子”！大人們談到這個事情的時候，為帶子鳴不平。可是那時候人們也只是為帶子嘆惜一下而已。
　　 重男輕女思想劣根，使帶子少了一個無憂的童年。我現(xiàn)在敲下這些文字，心是痛的。而那時候帶子卻不覺得什么，以為那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我那時候不知道為啥帶子的爸爸為了生了女兒要?dú)w罪于帶子的媽媽，只是好奇帶子的妹妹。我曾在知道她有了小妹妹之后的某一天，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去看她。在院子的一線條的尿片之間找到了帶子。她并不像大人口中說的那么可憐。相反的，多了笑臉。她帶我回屋，高興的向我介紹躺在土炕上的小小的妹妹。滿臉喜悅，看的出是從心底里發(fā)出的喜悅。這個小妹妹的到來，占用了她的全部。她連在我們面前刷存在感的時間都被剝奪了。而她卻是喜悅的，這使我很疑惑，這就是大人們口中說的“可憐的帶子”嗎？
　　 那時候，她家住在震后的一間半房子里，三個孩子再加上帶子和我，狹小空間，轉(zhuǎn)身都困難，就別提玩耍兒了。好奇她那個嗷嗷待哺的小妹妹。找她玩耍不過是借口。她大多數(shù)時間是被一堆尿片占用，根本沒有時間和我玩。好奇過了之后，我就很少去了。現(xiàn)在想來，我很慚愧，帶子把我當(dāng)成她的好伙伴，而我也如同別的小朋友那樣，把她當(dāng)成了可有可無的存在。
　　 再后來我們搬離了故鄉(xiāng)，上了學(xué)，只有放寒暑假的時候才回去。而她家也搬離了老宅，我們就少有聯(lián)系了。但是也還能從其他童年伙伴和大人口中收到有關(guān)她家的消息。
　　 據(jù)說他的父親因?yàn)槭侨齻€女孩脾氣暴躁了一段時間之后，慢慢也接受了這個事實(shí)。因?yàn)槟菚r候國家已經(jīng)開始實(shí)行計(jì)劃生育政策，帶子爸爸無奈的認(rèn)命，哀嘆自己命里無子之后，心態(tài)也就好了許多。雖然還是酗酒，卻是少了打罵，多了哀嘆。帶子和媽媽的日子，似乎也好過了許多。
　　 可是帶子的媽媽卻因?yàn)闆]有給丈夫生出個兒子耿耿于懷。據(jù)說某年的冬日，在東城門外，有一個丟棄的男嬰，帶子?jì)寢屭s去的時候，那個男嬰因?yàn)閮鲳I，已經(jīng)去了。為此帶子?jì)寢岆y過了很久，為那個男嬰，更為自己愛而不得。大人們講這件事情的緣由，除了憐憫那個男嬰，更多的是憐憫帶子?jì)寢尩膼鄱坏?。我很久不能理解帶子?jì)寢尩男睦恚髞碓谖疑细咧械臅r候，遇到一位室友，我才明白了帶子?jì)寢尀楹稳绱恕?br />　　 我上高中的第一年，因?yàn)楹髞砣胱〉乃奚?，因而對于舍友是慢慢熟悉的。一次在與某一舍友閑聊的時候，知道她是姊妹八個，有這么一個龐大家庭立刻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不聽的追問，為啥她家能有那么多姊妹兄。據(jù)她講，她排行第六，前面有五個姐姐，她下面是一對雙胞胎弟弟。因?yàn)榍懊娑际桥⒌木壒?，為了要個兒子，所以她媽媽是在四十多歲高齡，躲過計(jì)劃生育人員，偷著生下的雙胞胎弟弟。我不明白為啥有了那么多孩子，她媽媽為啥還要那么執(zhí)著的為了男孩，不顧高齡一直生產(chǎn)。于是就很沒禮貌的一直追問。據(jù)她說在農(nóng)村像她們這樣沒有男孩的家庭是受人歧視的。好點(diǎn)的，背后說她家絕戶；那些和她家有矛盾的人家，甚至當(dāng)面說“絕戶”。自從有了弟弟之后，嘲笑欺負(fù)她家的人沒有了。而彼時她的兩個弟弟只是小學(xué)生而已。我實(shí)在不知道她為啥有如此感受。她談起這些事情的時候是氣憤的，而她談起兩個弟弟的時候，眼里是放光的，充滿了驕傲與喜愛。雖然那時候我也知道了有重男輕女之說，但是像她講的事情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后來這個舍友只上了不到半個學(xué)期，因?yàn)榧依锝?jīng)濟(jì)條件的緣故，退學(xué)打工去了。我知道她是心甘情愿退學(xué)的，心甘情愿為兩個弟弟付出一切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帶子的父母。并不是他們不喜歡女兒，而是一個兒子對于一個農(nóng)村家庭太重要了。他不僅是兒子，還是臉面和村民中的地位。大環(huán)境使然，不能苛責(zé)他們愚昧封建。
　　 我和帶子最后一次見面是在我上中學(xué)之后。某天暑假，在集市上遇到了帶子和媽媽。那天我在集市上閑逛，一個比我高很多的女孩直著脖子用驚喜的語氣喊我乳名。我停住了腳步，直愣愣的看著她，大腦飛速運(yùn)轉(zhuǎn)，能說出我乳名的，一定是我的兒時伙伴。可是將我小時候的玩伴梳理了一遍，實(shí)在是找不出一位和眼前這個女孩相似的。后來還是女孩看我傻愣著杵在哪里，笑著對我說：我是帶子呀！我才把我眼前掛著燦爛笑容的人與童年那個瘦瘦的眼淚汪汪的帶子聯(lián)系起來。于是兩個女孩就在大街上水靈靈的跳了起來。帶子那天是和媽媽一起在集市上賣自家產(chǎn)的蔬菜。那天我和帶子在攤位前聊了許多，彼時她已經(jīng)不再上學(xué)，和媽媽一起經(jīng)營她家的自留地。我不知道她說的不再上學(xué)，是因?yàn)橐呀?jīng)畢業(yè)，還是中途輟學(xué)了。因?yàn)樗膊贿^比我大兩歲而已。那天具體聊了什么早已忘記。只記得臨分手的時候，帶子塞給我一些她家的蔬菜。還囑咐我有時間找她去玩。這是我和帶子長大后的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后一次見面。自從那次在集市上見面后，每次路過集市我都要仔細(xì)看看，想在眾多賣菜人中找到那個熟悉而陌生的高高瘦瘦的女孩，可惜我和帶子的緣分，終究只是短暫的兒時和青春之后那個短暫的下午時光。不過，在我二十幾歲的時候，我當(dāng)年的小伙伴們已經(jīng)長大開始結(jié)婚生子的時候。偶爾父母在閑聊的時候會提上一嘴：某某現(xiàn)在應(yīng)該很慶幸是生了三個姑娘。某某是帶子的父親，那時候開始流行彩禮……
　　 我寫下這些文字是猶豫的，猶豫“帶子”的“帶”字怎么書寫，猶豫著是否應(yīng)該把這個叫帶子的小女孩的故事寫出來，是否有人會讀這個故事，但是最后還是決定寫下來。寫下這些文字，我的心除了痛惜還是痛惜，雖然我有理由相信，現(xiàn)在的帶子一定生活的很好，但是那個叫帶子的小姑娘的童年呢！我不知道她上學(xué)后的名字，只知道有一個叫帶子的小姑娘在我的童年里走過。
　　
　　 2022年11月26日初稿
　　 2014年12月10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