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我的大伯(散文)
今年的農歷十月初一,寒衣節(jié)。這是一個因為天漸涼了,要給逝去的故人燒寒衣御冷的日子。因而街上也多出了許多買新鮮的菊花和用紙做的“衣服”的攤販。也不知是誰先起了這樣一個頭兒,說“寒衣節(jié)”就要給死去的親人燒“衣服”。我雖是一個無神論者,可在涉及親人親情上面,也愿意有那么一個“另一個世界”,希望我的親人們真的只是換了一個地方生活而不是消逝。
我和爹娘一同回老家上墳,秋風瑟瑟,天地蒼茫,田地里早已時荒涼一片。惟有三座墳瑩前的六棵柏樹蒼翠欲滴,在隨風起舞,尚顯一些活力。
自從前年費盡周折把高祖父母、曾祖父母還有爺爺奶奶的墳遷葬在一起后,我的心里踏實了許多——一家人,總是只有在一起才讓人心安。然而,內心卻隱隱地總會有一點缺憾在潛滋暗長,總覺得眼前似乎少了點什么。
回家的路上,娘又說起了我那個大伯,死去了六十多年的大伯。娘糾正了我的記憶:大伯是1961年夏天在縣一中讀高中時為了能安心學習才去的老舅的大車店,因為挑燈苦讀到深夜,睡得死,夜雨無情,下塌了房屋而死,時年才19歲。
我心里已覺沉重,但還是故作輕松地問娘:“那他后來埋在哪里了呀?”娘沒有回答,一直沒作聲的爹接過話頭:“那是個路口,早找不著了呢!”
聞聽此言,我把口罩往上推了推,遮住流下來的眼淚,怕他們看見,就不再繼續(xù)問下去。但是娘卻又繼續(xù)說:“如果活著,今年也八十好幾了。”我的眼前猛然出現(xiàn)了一張清晰,卻又模糊但絕對慈祥的面龐……
心中不禁無限悲戚:我的大伯,你在哪兒?六十多年里,你可添置過一件新衣沒?我去哪里送給你呀?
我和大伯的生命之間沒有交集,我們就像宇宙中的兩粒塵埃,他消失了,很長時間以后,我誕生了。然而,我卻一直認為大伯是我生命中至親至愛的人。
回到老宅,見到了二爺爺、二奶奶,就又再次提到了我的大伯。
二爺二奶奶說起我那沒見過面的大爺,都紅了眼圈。
要說我的奶奶也是世間少有的命苦之人,她前前后后曾生養(yǎng)過六個兒女,可也前前后后逝去了五個,不是因病就是因意外而夭折,只有我父親活了下來,多少年來,孤孤單單,沒有一個能夠幫助他的兄弟姐妹,每當看到爹那衰老佝僂的身影,我就想起了我的大伯,就會難過得掉下眼淚。那死去的五個中,我的那個大伯活得時間最長,他活到了十九歲。
大伯是奶奶的第一個孩子,天生聰慧,性情溫和,是當時一家人的希望。我很小的時候就聽母親跟我講過我大伯的故事,小小的心靈充滿了無限的惋惜——因為我總是看到別人會有叔叔大爺和堂兄弟姐妹,而我只有我爹,我爹也只有我和妹妹兩個孩子,這讓我總是會感到有些莫名的孤單。
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見到了大伯成年后的照片,眉宇間英氣逼人,頗有儒雅之像。二爺二奶奶對我說,我大伯有文化,至少也應該是高中程度,這在解放初也是很少見的,而且他們還說他還是某一類干部的培養(yǎng)對象,可謂前途無量。對于我們家這樣幾輩子都是本份農民的家境來說,大伯也就理所當然成了全家的希望。
大伯也是個謙虛低調、性情隨和的人,從不顯擺自己,每次從學校回到家,都是很熱情地跟街坊四鄰打招呼,很受家人和街坊四鄰的喜愛。大伯還是一個吃得了苦受得了罪的人,從不貪圖享受,家里的農活樣樣拿手,放假時就跟我老舅一塊趕大車,因為有文化又勤快,大伯也是我老舅的心頭肉,對他百般愛憐。
一九六一年,那一年夏天冀南地區(qū)雨下得很大,大雨曾連續(xù)瓢潑了三天三夜。在學校讀書的大伯為了能夠有一個更加安靜的環(huán)境學習功課,就來到我老舅他們駐扎的大車店,那天晚上大雨如注,我老舅他們愛惜大伯,安排他和騾馬一同住,因為那房子是新蓋的,結實,安全。悲劇卻就此降臨!
不知是上蒼著急召回他派往人間的使者,還是閻羅王看錯了生死簿!大伯苦讀到深夜,在困倦中熟睡過去。大雨瓢潑中,那座新蓋的房屋地基松動轟然倒塌,一根碗口粗的房檁正巧砸在熟睡中的大伯的脖子上……
聽到動靜的老舅哀嚎著扒著塌下的屋頂,等他看到大伯時,我的大伯,早已失去了他年輕的生命。那一年,他剛十九歲。
消息傳回何莊我的老家,我的曾祖父,大伯的爺爺正在吃早飯,這噩耗像天雷,轟然擊得他失手打碎了手中的飯碗,宛如被人割肉剜心一般在地上打著滾兒嚎哭——那是他心愛的孫兒,也是全家人的希望啊!他對家庭的興盛所抱有的所有愿望,就此破滅。
遠在沈陽當兵的我爺爺和隨軍的我奶奶,接到電報,急急趕回來時,他們的兒子——我的大伯——早已入土成了一座孤零的墳塋。
六十多年了,我們家族的人極少提及過此事,也許是為了避免觸及我爺爺奶奶內心的痛處,也許是不想再提這傷心事,但他們肯定都記得家族歷史上這一最慘痛最令人惋惜的事件。
爺爺奶奶去世之后,大家不再有更多的顧及,談論中也講述的更詳細,于是我也就更多地知道了這件事。
然而,越是知道的更多,內心越是傷感和惋惜。而且隨著年齡的逐漸增大,每每在人生道路上經歷曲折和失敗的時候,心里就想到了我的大伯,總是會幻想到:要是他還活著,那該多好??!我爹不再是煢煢孑立,而我也會得到好多兄弟姐妹的幫助。
我也知道,這只是一個幻想,無法實現(xiàn)的幻想。慢慢的,大伯成了我的精神支柱,所以這幾年來,一直有個感覺越來越強烈:每當困難挫折降臨讓我倍感孤獨和悲涼時,冥冥之中,總有一個模糊又清晰的面容在對我微笑,總有一個溫暖又有力的聲音在對我說:不要怕,咱家的希望就在你身上。
這讓我很受鼓勵也很愧疚。他若活著,一定不希望看到一個悲悲戚戚、期期艾艾的我,因為他生前就是一個堅強而富有上進心的人,他把振興一個家族的希望傳承給了我,我又怎么能讓他失望?
眼前依舊是那張模糊但卻非常慈祥的臉,他在對我微笑……我相信他并沒有逝去,他只是換了另一個世界和我一同生活著。
我能感受到他,我一直認為我和他是心靈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