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夫子學佛(小說)
校門口宣傳欄。
一個身影在“三生文化”的創(chuàng)意海報前來來回回,門衛(wèi)叫:“你又年輕了十歲呀!”
“哪里,哪里?!逼筋^黑發(fā)白裋褲紅T恤,猴子爸一眼見到師傅。師傅兩根指頭捏茶杯,不住搖頭點頜,與人打著熱乎,一輛電動車進門,后面坐著三四歲的孩子。
“小心哦!”夫子眼里閃光,邊說邊捋著孩子的頭,
“從小要有目標,不能放松!順義母親見識過嗎?那才真叫不配有夢想!”夫子手里塑料袋沉一些書,還有一卷卡紙。頂上的頭發(fā)很密,一根銀絲也沒有。猴子爸被他的話震得嗡嗡響,睜大眼睛追著夫子,深怕哪天自己的猴兒連個起跑線也摸不著。
“人有140億神經,要全喚醒,不得了!就像給苗灌水。神經樹就會長出觸突,觸突生長有時間,玉米顆粒樣,要飽滿,68天灌注,過期就沒用。夫子感慨,孩子七歲前的觸突,越多越好,當一個人的觸突相連融通了,就會有神性靈光?!?br />
“你們說,兩個觸突與兩萬觸突,怎么比拼?”
夫子的兒從小讀十中少年班,十五考上清華建筑系,如今一家央企的項目經理,年薪百萬。小子之功得力于老子。全世界都知道,小兒三歲便被夫子逼著涂鴉,七千多張紙,那時紙不便宜。為兒母親也做“貪官“,單位的紙順帶了幾沓,一年時間,硬是全部畫完。
“非常事成就非常人!”
師傅退休多年,有空喜歡來學校走一走,看看自己的徒弟。“你看,這鞋如何?”夫子抬腳高伸,對著徒弟。一雙棕色皮鞋,顏色有些剝落。剛當上父親的徒弟湊近,知道師傅又有獨到的育兒心經。
“我現在走路很輕松,就因這雙鞋?!蹦抗饩奂哪_上,夫子的眼紋里全是得意。原來這是老婆從過道垃圾筒旁撿回的,進門便讓夫子穿上。夫子拿起看了一聲不吭,穿上。
當然,夫子偷偷在里面加了鞋墊。他的小指翹起,汲一口茶:“她是佛,來渡我的。知道吧,只要她高興,橫順就是了。”
眾哄笑,孫偉不笑。
“不會吧!你錢還不比師母的多呀!”夫子眼目流光:“不是我夸,工資折她管,不上網不用手機,平日想書只到舊書攤前,基本不花錢!”徒弟哇哇嘖嘖直叫,師傅更來勁說起又一件煩事。
師傅說老丈人把所有積蓄買一套三房給老小的崽,又把正住的房過戶老大,獨獨中間的閨女什么也沒得,不僅得不了一絲好,家里所有的事無巨細全她出頭,兩老生病住院,全師母一人照顧,看她忙得黑瘦,師傅問她有沒有勞務費,再怎么偏心雇個保姆也得打發(fā)點。她眼一瞪:“一家人說兩家話干啥!”
師傅三指端杯,呷一口:“別不信!老婆是佛,來渡你們的!”
猴子爸哈哈應和。一不小心,正喝著奶,嗆得咳咳。夫子拍拍徒弟的肩,見他的手機下壓著一本《金剛經》:“經書虔誠,放腿上也會被罵。修行最要心誠。心不誠怎行?”
夫子拿起書,用掌輕輕撫幾遍,然后雙手送徒弟跟前:“看你把書這么隨意,就知你還沒有進門,佛家子弟不這樣。”
徒弟一個怪臉。兩腿卻不聽使喚上下抖動。夫子表情嚴肅:“說真的,你有靈性,道理通透,行為不夠,站也不得安穩(wěn),一搖一晃,修行人不這樣。”
夫子合起掌絮絮,課間操的鈴聲響起,孫偉沖了出去。望著飛奔的背影,夫子突然意識到這是二樓初中部,他的徒弟高升了。這個徒弟崽子出息了!聽說還受邀到各縣鎮(zhèn)學校講課,得到領導好評,前途不可限量。作品也連連獲獎,幾萬元獎金比自己當年拿的還高!
夫子慢慢悠悠辦公室里進出,樓梯口的鏡前整整衣領,一位學生從樓上撞下,“老師好!”
夫子“嗯”一聲,抬眼,六年級的,便叫住,剛要開口,小個子竟搶先:“老師,你這紅衣服真好看!你總穿這件,是你最喜歡的吧?”
夫子愣一下,臉醉酒樣紫漲,張嘴半天:“本色也,本色也!”不知所云,小子似懂非懂,“哦”了一聲,閃身跑遠。
夫子瞇瞇笑,一件衣服,不知什么時候買的,低頭思忖了一會,還是記不得自己穿了多久。走到五樓。夫子來看他的老伙計。老帥哥正靠墻蹲著,兩手端橫胸前。夫子搖頭:“還這架式!算了——”最后音拖得老高:“別做了,浪費時間!”
老帥哥嘴呶呶邊上的椅子,夫子把袋子放上,就勢一坐,滔滔又把剛才的一幕回顧一遍。
“孔乙己對小伙計!”老帥哥笑,夫子也笑。
“他說我可憐,還說我可嫌!你聽聽,這是什么話,要是以往,我立馬走開?!狈蜃佑挚畤@。
“父親節(jié),死活要給我買新衣,我就橫順了他,功利心太重,你沒有辦法對他要求太高。能賺錢就本事,穿名牌風光,這是他的價值觀,被拉到名牌店,一件六千的衣服穿身上站鏡前就是不自在,幾千名牌貨穿在身上心里硬就挺不起來。你說怪不怪?”老帥哥搬來一把椅子,移近,望夫子笑。
“只說要一件保暖合體的便行。小子低低罵,好像我丟了他的臉。只裝不聞,誰可憐誰呢,不在佛堂,對他能說清?跑遍王府井,找著一件,這不,穿回家老爺子說是舊衣。去了價沒人看出,被一個孩子發(fā)現,你說神不神!”
圍得人多起來,夫子越說越有勁,神采奕奕。從袋子里拿出一張照片。天藍,云白,不知哪里的景。
“看,這兒,這一朵云,看出什么嗎?再看,看出什么?”
老帥哥湊上前,瞇了眼,還是一團白云,飄一座雪山的頂上。
“你看,這朵云不就是一個男孩的頭嗎?”原來,夫子剛從西藏回來。他敏感了一個隱秘天機:過幾天就北上,帶孫子去。
“不是不帶孫子嗎?怎么變卦了!”
“這是神啟,命定?!狈蜃又貜停职颜掌斐?,熱情的招呼絡繹不絕,夫子的話總被打斷,又總能接起,夫子有這個能耐。
“神賜子孫,不親自培養(yǎng)豈不辜負天意?!?br />
孫子是要帶的,還得帶一箱書,孩子靠熏染。讀經,四書五經,要教就要留下痕跡。兒子要回來買房,孫子不能跟老人住大雜院。要住就要品牌區(qū)。這不,夫子是來跟老庚告別的,夫子決定上北京。孫子不能不管。傳統(tǒng)東西得讓孫子翻,喝一口奶就知道是什么品種。老帥哥聽出了話里話。
老帥哥不比夫子,一個學體育的喜歡文學,有時間扒著寫,也不抬頭看周圍。職業(yè)就不讓他在妻子面前抬起頭,沒錢,總吵,又加上性格不合,兒子沒有一個培養(yǎng)出來,都隨老婆基因,孩子智商隨女方,老帥哥當初真是沒想到這一點,否則情愿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要結婚。一雙兒又到成家年齡,不想不要緊,一想就要老帥哥的老命,花錢的地方太多,一想到彩禮和婚房老帥哥就愁得慌。
夫子沒有看見老帥哥的臉色已成灰白,話頭如決堤水,收不?。簞倓傔€晴空朗照,掏摸相機,沒等打開,頭頂烏云翻滾,什么是瞬息,一轉身就是兩個世界!冰雹砸下來,栗子那么大,又桃子一樣,肩膀鼻子手臂……跟頑童游戲似的,先散果子,后又動怒,發(fā)狂發(fā)狠猛砸猛摔。沒有遮擋,拚盡全力,逃向停車地,憋氣,喘不上來,呼吸受阻,鼻子好像無數蟻巡,拿出紙巾又吞服兩粒感冒清。
“一次遇見,足夠。生命呀,一息一瞬!真的,要做的趕緊!我以為會扛不住,沒想到一點高反沒有。”
夫子唏噓,一口氣不停,老帥哥已經聽得有點疲憊?;字|,膚色灰黑。高原反應當成暴風雨的心悸,也就夫子說得出。老帥哥沒有說破,自己的氣功,夫子見一次嘟囔一次,他知道夫子瞧不起自己,老帥哥心里笑。
夫子什么時候學的佛,沒人記得。老帥哥清楚,他年輕時一節(jié)公開課被老校長槍斃。那時他還非常年輕沖勁十足,主動要上一節(jié)課改,結果一上臺,天馬行空。于是夫子由語文轉而地理,又政治而后小學美術。夫子郁一段時間,又自己化解。
“書法,是最好的修行,是練功,用氣來運,運氣運氣便是要自己先用氣血來運,靠不了別人?!睍?,讓夫子咸魚翻身。夫子書法如何練成沒有人知。后來,黑板報成了夫子的道場。一期期板報沒人注目,夫子自己欣賞!整塊板報,一人完成,這是佛的考驗。夫子心里通透,不僅被指派的任務按時完成,還主動攬懷。
夫子又忙起來。為一節(jié)公開課。結果沒有得到預期好評,都說聽不懂,夫子惶恐。小學美術,花了近三年時間準備,得來這樣的微辭,孫偉說有創(chuàng)意,年輕人知音,夫子心里得了寬慰,主動帶起這個徒弟,他的毛筆字功底不錯,一塊好料,可以好好雕琢一下。
夫子常說兩個字,“破解”,以為佛語,后來才明白,原來是學生又畫新的畫,還有孫偉的畫,讓他明白一些東西,是他的學生和徒弟破解的他。
拿著稿紙,夫子一個個請教,向徒弟討教,為一句話一個字。問一朵花像什么,用什么詞表達。孫偉說像裙子飛揚旋舞……夫子像一個孩子撿了寶。
又拿不知修改過幾遍的稿,上面的字跟印刷品一樣,猴子爸看著吐舌。夫子問“音律與節(jié)奏的不同”,問怎么向學生解說。猴子爸想的頭大,擠出幾句,他一字不落記錄在案。過幾天,那有韻律與節(jié)奏的稿子不知丟失哪里,夫子一個個辦公室找,一個個問詢,對每人說同樣的話,“除了到此再沒去過別處,可惜,再不能寫出那么精妙詞義?!崩蠋浉绨参浚涸僭诩埗牙镎艺?。
猴子爸下課回來,見桌上多出一個小提袋,納罕里面竟十幾本硬筆抄,嶄新的。問了辦公室所有人,均搖頭。放學,夫子急急趕來,見提袋,大喜過望:“找一天,原來這里”。全室哄笑。又幾天,夫子拎一張紙說,那稿子丟失了也好:“就是可惜了你那段話,還能再說一遍嗎?”
孫偉說,我把話寫給你!第二天,猴子爸把網搜好的一段精妙書法出來,夫子看著徒弟的顏筋楷書,喃喃贊嘆:“真是舍得舍得,舍了便有得。不丟前面,哪來更好?”
夫子拿來一沓打印稿要徒弟幫忙。謙恭讓徒弟感動,他一眼瞥見其中別字,脫口而出。一說又后悔,為自己魯莽敲破腦袋。
“你這么一遍遍修改,哪里催稿?”
徒弟終于忍不住問師傅。
“不是,發(fā)網上?!?br />
網上?夫子沒有手機,電話都是老婆接又從不上網,得多少夜才能寫出如此字辭,孫偉為他的師傅感佩。一份執(zhí)念,讓夫子做事超出常人。老帥哥也嘆,如果能有他一半用心,自己也絕對不是如此。
夫子說他有才,吹拉彈唱樣樣精通,卻比夫子清高,他同學有當官的,但他低不下自己的頭,又每次與夫子附會:一輩子窩了泥!
小學美術,夫子半路出家,結果一節(jié)課打響。老帥哥遺憾,人啊,命矣!不甘又奈何?近來總腰痛,高血壓降不下來,頭暈經常。夫子勸他多動,不要再練站功,或到醫(yī)院看看。
還有一年退休,按規(guī)定可以不必坐班,有課來上,無課休息不扣工資,但要寫假條領導審批。夫子享有這個待遇,但他不用。老帥哥說,不享白不享。只是他最煩每次簽假條都聽到一句“還是你悠閑”覺得刺耳。夫子笑他還在塵里掙扎。辦公室小年輕也看出來,兩老不在一個檔次。
一本校志,整編三月,所有紙張夫子自己出,花了二百多,也沒對人提一字。夫子絞盡腦汁獨立完成,老婆邊上一直罵神經。
“沒人見,天知道。”
夫子只說著這一句。年底,校長拿一張票對夫子說,這是有獎的。夫子立時有哭的沖動。果然,年會上夫子摸到一個特等獎,“一切因果,不說,佛全看眼里,佛對我笑。這個獎就是佛對我的肯定?!狈蜃咏K于見了佛,從此更加向佛。
夫子帶出來的徒弟也跟著夫子看經學佛,結出的果實不菲。市第二名,區(qū)第一名讓他揚名區(qū)域,省屬大專院校請去做各種宣傳,地方縣市也有他的“三生文化”課堂講座。
“生命有活力,生長有動力,生活能自立”。
小子教學有一套。比師傅靈活多了,善于結,擅表達,創(chuàng)意不賴,時不時拿一些大獎。當徒弟找到師傅訴說他并沒有得到應得的全部獎金時,夫子摸摸他的頭:“年輕的崽,路還長,看遠點!”
“知道吧,我一節(jié)課被否定,就發(fā)愿:以后的公開課教案決不少于九遍。沒人知道每節(jié)課我都準備了幾年。教案修改稿都是幾十遍。我知道有人會在邊上笑,笑神經。任何做事的人,到了全新的一個境,眾生怎理解呢。不在一個層次,無以對話?!?br />
又見夫子,是每周一次的學習例會。夫子進場便引起哄動。許多人圍包嘻哈,一藍裙飄然而至,原來退休的夫子是來趕場,學校請來書法名師,夫子虔誠,仰面托腮。
散場后,夫子沒有走室竄樓。徒弟看他神情恍惚,與他招呼,他搖頭:“怎么會?末法時代!末法時代啊!”
猴子爸疑惑地望著他的師傅不明舊里,老帥哥心明眼亮。夫子的神像塌方,聽說,孫子沒帶成。公園水泥地間修行,老帥哥見過他一兩回,他的頭發(fā)全白,俯身躬腰蘸水寫著他的《心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