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蹭飯(散文)
繞家、單位、娘家一個圈,也不過一千米的距離,這就注定了我絕大多數(shù)活動時間,就在這個小小的圈子里。走路上班是常態(tài),一路上邊走邊拍也成了習(xí)慣。中午去娘家蹭飯,也是我工作日的重要任務(wù),風(fēng)雨無阻。
最近被一株小梧桐樹吸引。大泡桐樹的掩映里,宿舍樓的北灰色墻襯托下,大院的紅色圍欄做邊框的掛滿黃綠相間樹葉的梧桐樹,呈現(xiàn)出最為經(jīng)典的樹形。好似一個無憂無慮的孩童,在多重護佑下欣欣然地成長著。
不同于銀杏的黃綠漸變,與紅墻綠瓦一起與秋陽來一場光影大戲;也有別于萬里無云的藍,堪稱高清的背景板,就是一種油畫般的顏色,讓人一看,就知道這一場秋和冬的拉扯里,秋已然萌生退意。連日的陰雨天,實則并未讓恒定月余的溫度速降,好似是虛造了一場聲勢。一場風(fēng)來,就有一場落葉雨。直至葉子隱入時光,只余小樹的枝干做著接續(xù)新一年的使者。
很多朋友意猶未盡地說,秋去的匆匆,來年的春可要踩準它的節(jié)拍哈,倒要跟著我的鏡頭留心看看,一棵樹的萌發(fā)、生長,到底是什么樣的意味。我滿口答應(yīng)說,放心,我肯定會的。在我們大院新廠址如火如荼興建的當(dāng)下,我知曉,能拍攝到的,或許是我能力范圍內(nèi)最后一個春天了。因為此,會更加珍惜,并更為期許。
回家的路北面,是一片房齡超過半個世紀的老房。樹高過樓頂?shù)睦蠘前范?,臨街的一樓前,總有幾個老人坐在門前曬太陽。一間房好像是老樓的一個觸須,緊挨著老樓共生,這一棵杏樹好似是老房的萌寵,靜看它自在花開花落。房子去年被涂抹上紅色的數(shù)字“29”,當(dāng)時若颶風(fēng)般的傳言已經(jīng)和“29”這個數(shù)字被時光磨礪到消失不見。我們?nèi)允刂M?,希望伴隨未來大院的遷移,可以將依附大院而生的老路和老生活區(qū)有所改變,讓和大院一路相伴走來的老一輩兒,也能過上更舒服的日子。
構(gòu)樹下的修車攤火熱依舊,白蠟樹下的縫紉攤主姐姐的活兒也是連上趟兒,她養(yǎng)了十多年的大白公雞總窩在一旁,姐姐看到我總問:吃飽了回家去呀!
我忙應(yīng):嗯嗯,越蹭娘越開心!
自出嫁后,可以說去娘家吃飯,在我娃樹上高中之前,是只有周日才去的。在樹考上異地的高中后,我才有了蹭飯的機會。當(dāng)時爸爸還在,他是鍋臺轉(zhuǎn),娘負責(zé)洗刷。倆人默契配合了很多很多年。飯后,爸爸總喜歡說一些往事,關(guān)乎于他輾轉(zhuǎn)多地謀生的那些老時光。我有意無意地聽,聽到有觸動了,就草草寫出一篇與之相關(guān)的文字。從未連貫記錄的原因是,以為爸爸會這樣重復(fù)說很多很多年,到那時我的耳朵被磨出了繭子,形成了慣性的記憶,有關(guān)于爸爸的一切就會若流水一樣,從他建國前的出生,到這一路來的坎坷經(jīng)歷會咕咕冒出來。
爸爸也不介意我們是否能記住,好似他說,我能聽,他就很開心。爸爸生病后,恰逢疫情初起,生病的爸爸和不會做飯的娘,還有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外甥困在了老房。娘被逼成了鍋臺轉(zhuǎn),爸爸不得不手把手教娘做飯,從炒菜熗鍋的蔥姜蒜各是幾片,到哪個菜需要炒幾分鐘,當(dāng)兵出身的爸爸,好似軍訓(xùn)一樣,嚴苛地訓(xùn)練著娘。娘不是不會做飯,她自言,燒大鍋烙餅子熬粘粥她是一把好手呢,但跟隨爸爸出來后,這些新式的鍋具她就真沒有了上手的機會。年過七旬,才被逼當(dāng)鍋臺轉(zhuǎn),被爸爸寵了一輩子的娘,常委屈得掉眼淚,不知曉爸爸真實病情的她,會有很多埋怨。同樣不知曉自己病情的爸爸,也好似變了性子,對娘展露無遺的委屈視而不見,總是挑娘做飯的毛病。就在疫情最初封控的那三個月,娘愣是像經(jīng)過魔鬼訓(xùn)練一樣,成了一個標準的鍋臺轉(zhuǎn)。
爸爸生病期間,我們跑醫(yī)院,娘在家里做飯供應(yīng)我們的吃喝。娘因此擁有的被需要的存在感,真實地化解了她對爸爸病情的擔(dān)憂。到爸爸離開后,娘和我們四姐妹最為相同的感受是,一起走過了這么難的路,沒有什么遺憾,也沒有什么抱怨。收拾過往,整理心情,繼續(xù)向前進。
此時蹭飯重啟,娘做的飯,真有好幾分爸爸的味道在其中。尤其她調(diào)的餡料,真的是和爸爸做過的一樣樣的。爸爸和娘搭配多年的揣堿面饅頭,在爸爸病中娘就已經(jīng)出師了。她沒有團饅頭的力氣,但會卷花卷。我們倆的午餐,常吃的時候默默的。大約這時,我們都想起了同樣的人。娘也會在飯后跟我叨叨幾句。伴隨爸爸離開時間的增加,她訴說的主題,已經(jīng)從緊緊繞著爸爸轉(zhuǎn),到現(xiàn)在總想起年輕時的趣味事,說的時候笑呵呵的,搭配應(yīng)景撲進屋子的陽光,這讓我相信,我們都走出了失去親人的陰霾。
我們姐妹有一個共同點,一進娘家們,就好像被抽去了筋骨一樣,總想著依附在娘的身邊,聽任她對我們的照顧。但回到各自的小家,又像打了雞血一樣,成了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女戰(zhàn)士。但最近真好似不一樣了。我們會帶去各自蒸的面食,端上燉好的肉,會在娘炒菜時,站在她的身邊,不留情面地指手畫腳。娘卻沒有了往日里的委屈,好似一個充滿興趣的大寶寶,連連感嘆:原來還可以這樣呀!讓她驚訝的,是各種菜品的混搭,她的做飯?zhí)茁肥巧畹昧税职值恼鎮(zhèn)?,保持味道的同時,就少了創(chuàng)新的勇氣。看到我用豆芽炒雞蛋,她很是驚詫,然后照貓畫虎地,用菠菜也炒了雞蛋;看到我燉肉很是軟爛,她也學(xué)會了泡血水,做鹵汁的小竅門。娘抱怨說粉絲太難切,總是很長很長不方便吃。我說粉絲切斷很簡單,娘很是質(zhì)疑,我找出網(wǎng)上的視頻給她看,她看得一頭霧水,無奈,我只得拿出粉絲泡,現(xiàn)場演示用捆綁粉絲的繩子,輕輕一拉,就把粉絲齊整分成兩份。娘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就這樣簡單呀!娘會調(diào)餡,但不會包餃子,為了能讓我們進門就吃上餃子,她愣是跟著視頻學(xué)會了包。但捏包子就好像一座難以逾越的大山一樣,成了她廚藝上的絕對空白。我捏的沒有褶兒,但餡料很大的包子,小妹捏的她婆婆教的帶花心的包子,二姐捏的模樣潦草,但餡料同樣很大的包子,大姐捏的和爸爸一樣樣的包子,我們帶著各自的手藝來幫娘解圍,娘自嘲說,若我們真沒空,她是不會捏包子,但她會退而求其次地蒸大餃子。想著幫娘跨過這個高山,于是在蒸包子后,我倆用剩下的老肥一人一團,我來示范,她來學(xué)。雖說還是很刻板,但總算有了一些模樣。娘開心得,就像得了一百分的小孩子。
我沒說,娘也沒說。其實,我們都明白,一年后,大院搬走了,我從單位到家的距離會超過十公里,到那時,中午回家蹭飯就真難以實現(xiàn)了。尋著走了很多很多年的小路,上下班,一路拍拍照的當(dāng)下,也成了和老大院一樣,排上了即將消失的序列表。
趁著周末的空兒,炸了肉丸子。分送給娘和婆婆。晚上特意做了土豆白菜燴丸子,拍照給娘看。娘說,這個我也會,放點粉條更好吃。等周一我做給你吃呀!我說行,到時搭配米飯,肯定能吃一大碗。
我好似看到娘站在北陽臺,看著吃得挺著肚子走出樓道的我,沿著一列國槐樹,慢慢地走出她的視線。我會向她擺手,大聲喊:“娘,我走啦!”娘會點頭應(yīng)。我知曉,她可驕傲了。為著剛剛禮成的一餐,為著一日日重復(fù)的親情奔赴。
真好!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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