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得不承認，喜歡文學的人肯定會被文學作品影響。就像熱愛一個人，注定會被愛主導。
　　 豆豆的一部《遙遠的救世主》，讓我為音樂發(fā)燒。沈從文的《邊城》《湘行散記》等作品，讓我有了這次湘西之行。
　　 說實話，對于湘西，一直以來我是有點特別想法的。趕尸、蠱毒、巫術(shù)、落花洞女、土司、辰州符……在我的印象中，湘西始終籠著一層原始神秘的面紗，高深莫測，奇幻怪異。正因為有那種想法，我較為留意與湘西有關(guān)的作品。除了沈從文之外，黃永玉、李懷蓀等人也以不同的題材、不同的角度展示了一個多元化的湘西。但那是字里行間的湘西，我不滿足，我需要雙腳踏在那片土地上，親眼目睹親身感受湘西。
　　
　　 二
　　 九十年前，沈從文因母親病危獨自離京返家，輾轉(zhuǎn)長沙、常德，在桃源縣乘船沿沅水逆流上行，經(jīng)沅陵、瀘溪、保靖、茶垌至鳳凰。無獨有偶，四年后，為躲避戰(zhàn)火，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婦沿著沈從文走過的路，經(jīng)晃縣進入貴州，抵達昆明西南聯(lián)大。繼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婦之后一個月，聞一多等人帶領西南聯(lián)大的前身長沙臨時大學師生三百余人，組成“湘黔滇旅行團”，自長沙出發(fā)，又沿著梁思成和林徽因剛剛經(jīng)過的路，歷時68天，徒步3500里，終抵昆明，完成了世界教育史上的一次偉大“長征”。沈從文以及后來的他們，或乘船、或乘車、或徒步，在湘西大地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足跡，從不同的角度，見證了不同的湘西。
　　 緬懷前人，中國人各有各的方式，文人當然有文人的特點。文人往往用追尋前人足跡的形式，完成跨越時空的情感連接，抒發(fā)思古之幽情。岳陽樓、黃鶴樓，西湖、洞庭湖，泰山、廬山……它們原本只是一幢普通的閣、一汪常見的水、一座尋常的山，之所以聞名遐邇、熠熠生輝，皆因歷代文人前赴后繼的循跡，不斷地予以文化加持。那些千古流傳的詩文，就是一代又一代文人進行文化加持的直接例證。
　　 我算不上文人，最多只能算一個慕文之人，但骨子里卻有著文人的一些習性，或許附庸風雅指的就是我這樣的人吧！但即使有人笑我附庸風雅，我也愿意追尋前人留下的足跡。服從內(nèi)心的聲音，讓我感覺活得更加真實。
　　 行走湘西，絕大多數(shù)外地人能夠想到的無外乎張家界、天門山、鳳凰古城這樣的知名景點，再深度一些，也就芙蓉鎮(zhèn)、邊城罷了。知名景點，固然是要去的，我要滿足眼睛的需要。而一些不怎么知名的地方，內(nèi)心告訴我必須去，我要服從心底的選擇。吉首、桃源、沅陵，則是我心向往的地方。
　　
　　 三
　　 飽覽完張家界的奇峰三千、秀水八百，領略完天門山的鬼斧神工、驚險刺激，我?guī)е霸旎娚裥恪钡恼鸷?，乘坐高鐵，自張家界到吉首。短短四十五分鐘的車程，我再一次被震撼了。列車在崇山峻嶺之中穿行，倏忽明亮，倏忽黑暗。明亮的地方是橋梁，黑暗的地方是隧道，所見之處，除了高山就是峽谷。震撼之余，我想搜索一下這段路的信息，但幾乎全程無網(wǎng)。車停吉首東站，我迫不及待地連接網(wǎng)絡，才知這段路是張吉懷高鐵，有著“湘西最美高鐵”之稱，也是一條堪比“中國最難修的山區(qū)鐵路”——宜萬鐵路的線路。全線基本架在大山間、懸崖邊，橋隧比高達百分之九十以上，堪稱“云端高鐵”。我沒有領略到它的美，只領略到了它的險。大詩人李白走遍千山萬水，感慨蜀道難，難于上青天。想必他老人家也到過湘西的，但不知所去何地，為什么沒有發(fā)出湘道難的感慨？如果說張家界、天門山是大自然的神奇造化，那么湘西的路可以說是人類文明的偉大造化。這種造化，或許只有在號稱“基建狂魔”的中國才能實現(xiàn)。這是湘西人的福氣，這是中國人的驕傲。
　　 走過這一段路，我被中國基建徹底折服了。但豪邁的湘西感覺還不夠，它想讓我死心塌地地心服口服。
　　
　　 四
　　 駕車旅行，是我鐘愛的旅行方式。獨自旅行，我更喜歡一個人馳騁的自由灑脫和狂放無羈。湘西的路雖好，但公共交通的確不行，這更給了我單槍匹馬縱橫馳騁的理由。
　　 自吉首東站到沈從文筆下的邊城茶垌，九十多公里的路程，我一邊想象著沈從文是否走過這里的山路，一邊駕車穿越一座又一座山峰。群山環(huán)繞，滿目青翠，吊腳樓在山林里若隱若現(xiàn)，似乎聽得見土家族、苗族少女動人的歡歌，或許就是山風在吟。車行半程，道路指示牌赫然標注著德夯苗寨、矮寨奇觀景區(qū)。這兩個景點本不在我的計劃范圍，我也沒做過它的攻略，但它就這樣出現(xiàn)了，撩撥著我的神經(jīng)。隨心所欲，是獨自旅行的魅力所在。我打開轉(zhuǎn)向，駛離包茂高速，奔向它的懷抱。
　　 景區(qū)不遠，下了高速不過十分鐘的路程。雖然是淡季，但景區(qū)“淡而不淡”。我估摸著時間，找到景區(qū)的導覽圖。原本以為這是個不大的景區(qū)，隨便看看用不了多少時間，其實不然，它大到出乎我的想象，按我的時間預算遠遠不夠。留點遺憾吧，神秘而美麗的湘西想去的地方太多了！
　　 我們走過很多的路，看過很多的風景，只是不知道在別人眼里，我們有時就是風景的一部分。因為對矮寨奇觀感覺好奇，心想雖然不去，總得搞清楚奇在哪里吧！仔細查看景區(qū)介紹，方知剛才高速上經(jīng)過的矮寨大橋，就是矮寨奇觀的奇之所在。矮寨大橋橫跨德夯大峽谷之上，全長一千四百米，懸空三百五十米，建設過程中創(chuàng)造了多個世界第一，攻克了數(shù)項世界級建設難題，被美國國家廣播公司NBC推薦為“十大非去不可的世界新地標”，被中國公路學會評為“中國十大最美橋梁”。就像河南紅旗渠、貴州天眼一樣，當?shù)匾园髽驗楹诵?，打造了“百年路橋奇觀，千年苗寨風情，萬年峽谷風光”旅游景區(qū)。
　　 我找到一個地方，雖不如景區(qū)內(nèi)懸崖棧道的觀光位置好，但也可以遠觀大橋的雄偉壯觀以及德夯大峽谷的深邃險峻。此時此刻，我唯一能夠感覺到的是人類如此的渺小，卻又如此的偉大！中國，的確無愧于“基建狂魔”的稱號，令我死心塌地地心服口服！我為走過這座橋而榮幸，也為知道這座橋而慶幸。
　　
　　 五
　　 一路上，我激動著、震撼著、感嘆著，直到抵達邊城茶垌，心情方平靜下來。
　　 茶峒本是湘西州花垣縣邊城鎮(zhèn)的一個地方，沈從文先生在此寓居期間，以茶垌為原型，寫出了著名的小說《邊城》。為了發(fā)展旅游，湘西人將茶峒更名為邊城鎮(zhèn)，不過它的所有入口處，外面寫著邊城，里面依然寫著茶垌。像我一樣，很多游客懷著特殊的感情，慕名前往。茶峒風景優(yōu)美，高高低低的吊腳樓依清水江而建。最為奇特的是這里處于湘、黔、渝三省交界處，上游不遠就是貴州，過江則是重慶，故而有“一腳踏三省”、“三省聞雞鳴”之說。這里的美食很有特色，不少店家門口掛一個碩大的招牌“一口吃三省”，氣魄很大。問店家，其實是燉魚，獨特之處在于它是用湖南的魚、貴州的豆腐和酸湯、重慶的腌菜等食材燉煮而成的。店里有人在吃，滿滿的一鍋，隔老遠就飄來酸酸辣辣的誘人味道。那份量不是我一個人能消受了的，只好咽一下口水，抱憾與美食無緣了。
　　 凡讀過《邊城》的人，可能都感覺茶峒是一個比較大的地方，其實不然，它更像一個大一點的古老村落。依據(jù)《邊城》里的描寫，景區(qū)沿清水江畔設了翠翠島、翠翠居、拉拉渡、磨坊、沈從文寓居地等景點。江邊的石頭上，隨處可見從《邊城》里精心挑選出來的詞句。行走在江邊的吊腳樓下，看著那些似曾相識的景物，讀著那些優(yōu)美生動的文字，想著翠翠糾結(jié)凄美的愛情，我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感覺，仿佛從遙遠的夢境來到現(xiàn)實，這里，那里，無一不透著物是人非的凄涼。
　　 據(jù)考證，翠翠的原型并不是河邊拉拉渡的船家少女，而是沈從文在湘西瀘溪時認識的一個絨線鋪的女孩。儺送的原型并非直接來源于某個具體的歷史人物或現(xiàn)實生活中的個體，而是沈從文根據(jù)湘西地區(qū)的民間傳說和文化背景創(chuàng)作出來的文學形象。“儺”，在湘西是一種神秘而古老的文化現(xiàn)象。用“儺”命名，意味著這個角色與湘西地區(qū)的傳統(tǒng)文化和民間信仰緊密相連。
　　 明知道文學是虛構(gòu)的，看到的景點可能是虛無的，但我寧可自欺欺人也愿意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就像意大利北部阿迪杰河畔的文化旅游勝地維羅納，據(jù)說是莎士比亞的經(jīng)典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發(fā)生地。因為劇中有朱麗葉在陽臺上傾聽羅密歐深情示愛的情節(jié)，維羅納人便根據(jù)“據(jù)說”,在朱麗葉的故居蓋出一個陽臺。全世界的人們盡管知道“據(jù)說”不一定靠譜，但心目中依然把這座城市認作故事的真正發(fā)生地慕名而去，仿佛不這樣，就背叛了一直根深蒂固喜愛著的文學形象。
　　 這就是文學的力量，它看不見摸不著，但它卻用情感共鳴、藝術(shù)真實和文化認同深深地影響著我們的精神世界，讓我們心靈有寄托、心理有依賴。我想，湘西人應該感謝沈從文，應該感謝黃永玉，應該感謝古華，沒有他們，湘西以及它所擁有的邊城、鳳凰古城、芙蓉鎮(zhèn)就不會有這么高的熱度。
　　 夕陽西下，我行走在一條兩邊都是吊腳樓的石板路上。夕陽的余暉照在路的右側(cè)，右側(cè)的吊腳樓閃著耀眼的金輝，左側(cè)的吊腳樓則隱沒在暗影之中，仿佛沉入了無盡的歷史。經(jīng)過一座石橋，我想把這明暗交織的光影拍照留存下來，剛按下快門，對面的吊腳樓上露出一位少女的身影。她用方言朝我嚷了一句，我隱約聽得出是不讓我把她拍到照片里。她有翠翠一樣的年齡，她大概不想成為翠翠那樣的人吧，我毫無來由地想，然后把照片刪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