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高粱紅(散文)
一
《紅高粱》是作家莫言筆下的電視劇,“高粱紅”是我心中最美的風景。我一直喜歡這抹紅色,其實高粱紅了的時候,是赭紅,是深秋最成熟的表達。在我的老家(膠東半島尖尖兒上),難見高粱紅的廣袤景色,于是,趁著深秋,從石家莊往回趕的時候,將導航導向了高密的東北鄉(xiāng),一定要看看昌濰平原上的高粱紅風景。
從濟青高速下到國道,越過高密市,直奔東北鄉(xiāng),東北鄉(xiāng)在高密的東北。
高密,可能很多人并不能解釋清楚。高密,是那個治水的大禹的字,有人說,大禹治“密水”而有了高密。真是難以說清了。治水,為了稼禾。不知大禹時期,高密有沒有高粱種植,一個地名,都蘊藏著精彩的農(nóng)耕文化。如此說來,大禹是構筑“大農(nóng)耕”格局的人,他應該是和中華農(nóng)耕文明的始祖“后稷”有著并駕齊驅的貢獻?!八寝r(nóng)業(yè)的命脈”,這個論斷可以說是一個千古真理。甚至讓我通過“后稷”這個名字,妄測是不是種植高粱而得名。
綿延逶迤的高粱地,此時帶著分明的色彩,高粱桿上的翠葉依然綠濃,還是把路旁的土地裝飾成青紗帳的樣子,只有在高坡路段,才看得見分明的層次感。高粱地的上空,夕陽的黃暈與高粱紅交織于一起,真?zhèn)€是流金溢彩,如果說,高粱紅如火焰火炬,根本就無法傳達出那么無垠的壯闊來。我覺得比喻為紅海恰切,但紅海卷浪也沒有高粱紅的美觀。名字不好重復,我就叫高密的高粱紅是“赤?!卑?。高粱紅,被千萬支數(shù)不清的綠色箭桿舉著,卻不是臨陣對陣的架勢,而是醞釀出無限的熱情,沉甸甸的穗子,扭著笨重的身子,輕輕地晃著,就像廣場的“大媽舞”,憨態(tài)可掬。廣袤之中,高粱穗子又是矜持的,自帶光芒,卻又是攬晚霞于懷的,流光交織,將田園風光做了大寫意。車子穿行于高粱紅,赭紅織染著車擋風玻璃,撲進眼眸,心情被掀起了高潮,停下是不合適的,只有在紅色中選擇前行,才是紅色的意義。就像一曲紅色的歌謠,不能中途打斷,旋律感是高粱紅的特色。
紅色是風景,紅色也可以創(chuàng)造生活的精彩。不能不提及作家莫言創(chuàng)作的《紅高粱》,東北鄉(xiāng)的名氣,因此大震,《紅高粱》影視基地就專為這片紅色的稼禾而存在。有底蘊有氣質的風景,是可以培養(yǎng)人的,東北鄉(xiāng)的高粱紅,釀就的不僅僅是高粱酒,更塑造了一位聞名的作家,帶起了一片紅,“高粱紅打卡”要比沒有名頭的網(wǎng)紅打卡地更有特色。就像我剛剛從章丘的明水古城漱玉泉邊返回,飛珠濺玉的泉,涵養(yǎng)了一代詞宗李清照。風景的名氣里都站著一個名人,名人與風景相輔相成,不是捆綁,而是風景的核心部分,是風景的內核。這樣的風景,才是歷史的風景,這樣的高粱紅才是“長紅”,這樣的泉才可永恒地飛珠濺玉,成為斑斕的中華文化。
停下車,選好車載曲目,讓“九兒”的旋律伴我一行,“身邊的那片田野啊,手邊的棗花香,高粱熟來紅滿天,九兒我送你去遠方……”我跟曲子對話,不要送我去遠方,這里不就是詩和遠方?高粱紅風景喚起了我的熱情,真想跟“九兒”曲和上男高音,唱給高粱紅。
紅色是透明的,只要用情穿過,我們就能從高粱紅的深處,找到不屈反抗的精神和頑強的生命力。最近讀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讓我覺得,東北鄉(xiāng)的紅,其滲透力太強。
二
打開我的“高粱紅”記憶,陜北人唱“紅醉一杯女兒紅”,可是搶了紹興“女兒紅”的風頭?我小時候聽到的順口溜是“高粱紅,紅領巾,放學路,一陣風……”高粱紅是起興,也是襯托,如此的紅色,是跳躍的,是飄動的。
高粱,在我老家,算是稀罕物,六七十年代,大田里也有種植,每年都給農(nóng)戶分一些,后來,為了提高隊上繳公糧數(shù),高粱種植不斷壓縮,人們并不怨言,顧全大局,是那時的人的自覺觀念。送交“皇糧國稅”之“皇糧”,是農(nóng)民骨子里的義務和責任,從征收到免除,這段路我們走過了千年之長,如今一個“免”字,農(nóng)民打心底高興。共產(chǎn)黨讓利于民,是任何一個朝代無法比擬。
農(nóng)民深知,高粱這種作物,很“潑實”,不擇沃土,田邊地堰都可以栽植,于是,在農(nóng)戶的自留地邊就有了高粱紅,那些年頭,走進村子,村的外圍就被高粱紅包圍著,那就像火把,點亮了農(nóng)家的生活。進村一看,就是紅紅火火的氛圍。在我這一代人心中,高粱紅就是飽滿的鄉(xiāng)愁符號。我父親就喜歡年年種高粱,盡管不多,但收成從來不會讓人失望。高粱的籽粒飽滿,成色好,有了高粱米,就不擔心遇到饑荒年,這是農(nóng)人的邏輯,或許還有一種紅色的寓意吧。
每一種作物,都是一門植物學。高粱米,在古代五谷里稱為“稷”,民間有叫“粟子”的。而在膠東,叫法很特別,被稱作“胡秫米”,通常也喊作“胡食米”。一個“胡”字,會讓人想到,高粱傳播到中原內地,大概是域外或北方,是否在“后稷”時期就陸續(xù)出現(xiàn)了,不知。例如,胡琴,胡床,胡服……這樣推斷,有一點道理。中華文化,本來就是兼容包容,互相影響而成,其來源很廣,這也造就了中華文化的多樣性和生動性。高粱割穗收回,過去都是放在石臼里用碓錘去殼,很耗時,且費事。好在每家不多,都當成了寶貝,不嫌費工。搗米是富有的表達,農(nóng)婦成巧婦。農(nóng)家最講究的吃法就是在端午節(jié)期間,包胡食米粽子。曾經(jīng)膠東大米稀缺,更少見用糯米粳米包粽子,膠東的粽子,最初就是胡食米粽子。浸水泡軟,發(fā)脹,然后用整殼的玉米葉(將玉米棒子從蒂部掰斷,留下一個完整的殼子)裝填胡食米,中間填塞幾枚大棗更好,外皮用玉米葉系成細繩捆綁起來,就像一個小炮彈,很好吃,粘稠,軟香,若蘸點白砂糖,更是口味美妙。其實,平時還真不舍得如大米一樣煮米飯吃,是被看成高檔次的果腹之物,一年也吃不上一兩次。因而,在膠東流傳著一句俗語——真不知道自己吃了幾碗高粱米。這話是用來揶揄那些脫貧小富、得意忘形的人。也是提醒著人們不要忘記剛剛擺脫了缺衣少吃的日子。多么生動,詼諧有趣,如今,我如果聽了這樣的話,假如是揶揄我的,我會臉紅。也有主婦別出心裁,摻和著地瓜面、豆面、小麥面,烙成餅的,簡稱“胡餅”,與西域及北方稱的胡餅不一樣,所謂的胡餅就是今天說的“馕”。膠東的胡餅皮不酥,咬一口粘牙,嚼之米香盈滿口腔。中華美食,因地域不同,不可勝數(shù)。美食本身,就凝聚著勞動人民的生活智慧。因餅色微紅,我們孩子也叫作“紅餅”,這是最可口的高粱紅。
據(jù)說,高粱米可以促進消化,調節(jié)血糖,改善便秘……好處一大堆,于是心血來潮,我曾在“拼多多”上網(wǎng)購,購得東北高粱米,拆包煮飯,卻是白花花的色,遂問店主,為何不是赭紅色?店主說,品種改良,現(xiàn)在難見那個品種了。一個概念注入頭腦,一時甚至一世都無法改變,未到端午節(jié),我也做成“小炮彈”,找到高粱紅粽子的滋味。不能抱怨,我未躬耕隴畝,卻有一碗來自北國的胡食米,多么神奇!
走過自然災害時期,糧食富裕了,村莊養(yǎng)了四匹馬用來拉大車,馬也吃上了“紅糧”和“黑糧”,紅糧就是高粱米,黑糧就是黑豆,不多,撒在草料里,這叫“馬無夜草不肥”,精細的食物,給了馬,真奢侈。
三
高粱渾身都是寶。可以說,農(nóng)家的精致生活,有高粱的一份功勞。搗掉的高粱殼,除了粉碎喂豬,更多的是被農(nóng)家收起來,用來充當枕頭的填充物,相比現(xiàn)在的海綿泡沫,高粱殼更環(huán)保,頭頸枕上去,窸窣一聲,就像敲了一根琴弦,有著美妙的感覺,這樣的枕頭我們叫“胡食糠枕頭”,簡直成了一個品牌。至今我還從農(nóng)村尋找胡食糠,兩三年換一次。專家給出道理,認為胡食糠枕頭屬于溫熱性,可以改善血液循環(huán),睡眠更香。常常想,若枕著這樣的枕頭,做一個高粱紅的夢,夢見《紅高粱》里的九兒,那才是綺夢一場……
高粱的秸稈,我們叫“胡食秸”,或“秫秸”,農(nóng)村建房,屋頂要“扎把子”,就是用秫秸做檁條,秸稈有筋有骨,甚至百年不腐。還可用來“扎仰棚”,我高中畢業(yè)學到這門手藝,先在房間山墻與屋頂之間,用秫秸綁扎固定成一個個小“井”字形,其上糊上報紙,最后糊上花花紙。那次回村,發(fā)小還談起他家仰棚就是我扎的,不知糊上了幾遍花花紙,現(xiàn)在還用著。曾經(jīng)的故事,充滿了溫馨,比嘮叨我胖了,問這些年如何,更親切,這個話題很特別。
高粱穗子也是好東西,規(guī)整在一起,幾道麻繩扎緊,就是一把“炊事”,炊事,在膠東可不是指做飯的事,而是一種炊具,用來刷碗刷鍋,用完之后,掛在鍋臺一側,成了裝飾物。高粱穗紅紅的,煙火日子,就需要一把高粱紅“炊事”。可能最初是叫“炊帚”,膠東口音叫成了“炊事”。我母親是扎“炊事”的高手,送給門口鄰居不少,若母親活著,鄰居健在,她們相聚聊天,一定有“炊事”的話題。
高粱桿剪裁整齊,正反兩層,中間以麻線串聯(lián),就做成了蓋子,可以用來晾曬食物,尤其是秋天曬熟地瓜干,那味道絕對純正,可能是高粱紅的糧香味和地瓜味混合而致。在平凡的日子里,農(nóng)人總是會發(fā)現(xiàn)生活的秘密,創(chuàng)造出豐盈的日子來。高粱桿編織的蓋子,在膠東有著詩意的用途,包餃子時,餃子一溜兒整齊地排列,餃子肚印上了紋絡,餃子就成了藝術品,下鍋煮餃子,蓋子一偏,餃子跳進沸水,鍋鏟子敲敲蓋子,“噗噗”的聲音,將煙火時日弄醉。餃子裝盤,那道道紋絡增加了食者的食欲,格外能多吃上三五個。
夏天,一定要做一掛高粱秸門簾。將高粱秸剪成長短不一的大小,中間用線繩一穿,高粱秸稈上的自然花紋就是裝飾,而且泛紅,格外喜慶。即使后來興起用皮筋編織門簾,那檔次也不如高粱秸做成的。如今,這道風景成了記憶,生活便利了,買一掛即可,但在老一輩人心中,那才是生活的樣子。
竹炕席,竹涼席,距離膠東人的生活很遠,只有出外工作的人有錢買得起,而且那是時髦。大部分農(nóng)家的席子就是高粱秸編織的,將秸稈剔成片,趁著農(nóng)閑,擺在地上,展示飛秸走線的美,大小,只要丈量一下炕的大小就定下來了。成品的席子,帶著高粱紅的印跡,那真的是把紅紅火火的日子搬到了炕上。所謂的“謀生”,不僅僅是賺錢養(yǎng)家,還會自己打理好自己的家。農(nóng)家過日子也有講究,也是訓誡——炕上沒席,臉上無皮。一定要讓人瞧得起,不能被取笑,這就是農(nóng)家的體面。手藝好的人,還會給高粱秸染色,在席子上編制出“囍”字,結婚的必須有一掛這樣的囍字炕席,那才叫體面。那可是除“三大件”之外,最有價值的東西。
那時節(jié),農(nóng)事從未有過閑日,下雨下雪日,隊上的勞力都要在曬場屋、飼養(yǎng)室,編踅子(大約寬30公分的長卷席),農(nóng)村囤糧就用踅子,編織方法和編席子差不多。曾經(jīng)形容好日子的話是——手里有錢,倉里有糧,這個“倉”就是高粱秸編織的踅子圍成的,并非是寬敞的大房子,也非后來的糧庫。
除了高粱秸有著可做編材的特性,我覺得,與“高粱紅”的吉祥意義有著一層微妙的關系。自古及今,中國人的生活觀念里,總是有著“紅紅火火”的希望,這就是人們喜歡高粱紅的深刻蘊意吧。高粱紅,是最溫情的民俗文化。大地的赤誠,給了一粒古老的物種以熱烈的顏色。中華民族的精神,原本就寄托,或者說蘊含在一枝一葉,一草一木上,作為一個古老的物種——高粱,從用字稱謂,到它的顏色,都有著豐富的內涵。人們喜歡的是“紅粱之夢”,不虛幻,實實在在。
小麥精繡,稻谷蘊香,玉米結實,大豆勁爆,高粱秀紅。土地的節(jié)奏如詩,平仄鏗鏘,一個季節(jié)追著一個季節(jié),總閃著精彩的農(nóng)事畫面,讓人感覺應接不暇。高粱紅了,金黃的季節(jié)里,一抹高粱紅,醉了秋色,醉得我專程去聽“九兒”的歌……
我愛高粱紅,紅色的歲月如歌。
2024年11月30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