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憶】知音的傷疾(散文)
秋江蕭瑟,風(fēng)塵撲面,伯牙在風(fēng)中微覺寒意,抱琴回到舟中,腦海里不由想起屋后的那座高山。上一回走那山路還是去晉國赴職,掐指算來,他離家任職已有數(shù)載,那一片秋山還和以前一樣么?現(xiàn)已是深秋,想必林木經(jīng)霜葉落,山應(yīng)愈發(fā)顯得峻拔吧。
想到此,伯牙感到懷中古琴似發(fā)出錚錚之聲,便閉目輕撫琴弦。一縷云煙便從弦上裊裊升起,流云隨風(fēng)舒卷,時而風(fēng)云奔走,時而靜默如花。半抹秋空輕輕巧巧地落滿琴身,在這云煙秋陽中,高山的身姿崢嶸而出。伯牙指隨心動,呼吸輕勻,腦海中泛出琴聲里的世界,雙目開合之間恍惚見高山絕壁上有一枯松,在絹柔的白云下不屈服地枯著,既不倒下,也不萎靡搖擺,這驕傲生出一種崇高的姿態(tài)。伯牙心里陡然一震,指下那一團(tuán)云煙便化做風(fēng)骨,鑄成高山的挺拔雄姿。彈到情動之時,伯牙完全沉醉在琴聲里,高山偉岸,怎能沒有流水一瀉千里的激揚(yáng)?不如讓指下生出汩汩清泉,沿著石壁的溝壑流淌,輕快流暢。
于是那錚錚風(fēng)骨又變幻成輕柔的流水,漸漸凝合在一起,竟形成一道天然簾幕,從很高的絕壁上往下傾瀉。途中怪石橫生,那瀑布重重地砸在石角,無數(shù)碎玉向伯牙的琴弦飛濺而來,使那宮商角徵羽頃刻間全都化作一千顆一萬顆玉珠,一齊奔向?qū)γ娴膽已虑捅?,濺落世間最奇妙的音符。
一曲漸了,伯牙竟有些悲傷,曲高和寡,再動聽的音樂若無人與之共鳴,留給自己的只有寂寞凄苦。收琴起身,卻聽見篷外一個聲音:“好琴技!我聞先生鼓琴猶見巍峨高山,若聞洋洋奔騰之水!”
伯牙心里一驚,難道這里也有和我一樣熱愛音樂的雅士么?忙走出篷船,卻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樵夫正向他行禮微笑。伯牙心里不由的有些失落,一個山野村夫,未必見得這曲中之妙,但轉(zhuǎn)念一想,人不可貌相,便高聲回道:“先生肯否賞臉移足來舟中一敘?”
那樵夫卸下兩擔(dān)柴,甩開膀子跨上舟來。這小篷船經(jīng)他這么一蹦,竟然晃蕩兩下。樵夫粗聲說:“我就是個樵夫,今天被先生琴聲引到這里了。先生琴中真有大世界,我好像看見怪石林立,那石壁瘦骨錚錚,而流水不再是輕柔細(xì)膩,它如萬丈銀河,奔落九天,激越昂揚(yáng),柔中有剛,輝映著山的崇高?!?br />
伯牙聽了無比驚喜,他一把握住樵夫的手,激動地說:“世間難得是知音!我因一曲得遇先生,實(shí)我三生之幸!先生何處人?先生如若不嫌棄寒舍簡陋,可愿移駕寒舍長住,我愿與先生暢談音樂,了此一生!”
樵夫嘿嘿地憨笑道:“我就這附近打柴的,家里姓鍾。先生不嫌我,我十分愿意與先生一起住啊?!?br />
伯牙把樵夫接到家里,從此二人成為不折不扣的同居密友。同桌吃飯同床睡,儼如親兄弟一般。起初他們常常促膝秉燭,樵夫不懂鼓琴,卻能聽出琴中的境,時常與伯牙討論音樂的表現(xiàn)。伯牙每每鼓琴,必要請樵夫前來觀聽,聽取他的意見修改自己的曲譜。盡得世間知己之樂。
然,人是一件很奇妙的物什。一個人便會寂寞孤獨(dú),兩個人又會產(chǎn)生矛盾分歧,縱然是伯牙和他的樵夫知己也不例外。當(dāng)樵夫在伯牙的家中住了兩個月零三天,睡了六十二個夜晚,共飲六十三次晚餐時,伯牙開始撐不住了。樵夫是個粗人,吃飯的時候嘴巴總是巴拉巴拉的咂著響,這響聲讓伯牙渾身不自在,每響一次,猶如刀在伯牙的牙齒上銼過一次,一種說不出的戰(zhàn)栗就會在心底油然升起,漸漸麻透整個后背,直至腦勺。
不僅如此,雖說伯牙是楚地人,卻不愛吃野菜的。但樵夫卻酷愛吃野菜,無其不歡。樵夫?yàn)槿藷崆楹竦?,總覺得自己在人家吃住不好意思,便常常要求下廚做飯,伯牙婉勸無果,由此伯牙家的伙食總離不開清炒野菜,鹽鹵野菜,野菜湯。樵夫每每看到此景,都會夾著大把他最愛吃的鹽鹵野菜送進(jìn)伯牙的碗里,憨憨地笑著:“先生你多吃點(diǎn)!”伯牙閉著眼睛輕輕咬了一口,便覺從舌尖澀到齒根,吐出來又怕樵夫失落傷心,想到樵夫乃是自己多年來世間難得的知己,便生生的把那些野菜硬吞下去,之后伯牙家的茅坑便堵了幾天。
白天飲食難歡,夜晚不促膝的時候也睡不安。樵夫他,他,他竟然睡覺磨牙!那上下牙齒摩擦的聲音,攪得本就吃多了野菜導(dǎo)致腸胃不適的伯牙更加神經(jīng)衰弱。于是他開始輾轉(zhuǎn)難眠,開始琢磨一個問題:究竟把知己請到家里是對是錯?
假如樵夫只是一個路人,彼此就《高山流水》交流討論一番之后,各自離去,你砍你的柴,我回我的家,彼此保留一段夢一般美麗的際遇,千古之后,也許便傳作佳談了??扇缃?,沒有假如了——伯牙大膽“假如”了一把,假如自己有事離去,這段故事便可有機(jī)會成為“假如”中的那段“佳談”了……
又過了月余,一個清冽的早晨,橘色的陽光鋪滿庭院。伯牙立在廊中,見那殘葉蜷著從樹頭蕭蕭簌簌地落,中庭立著一只黑衣雀兒,昂首閑立片刻,便朝那青藹藹的山嵐深處飛去了。終歸是要離開的,伯牙邊想邊轉(zhuǎn)身進(jìn)了廳。樵夫照舊端上鹽鹵野菜,照舊為伯牙盛了一小碗米粥,照舊熱情地招呼伯牙一起早餐。伯牙眉頭輕輕一皺,倒也沒說什么,心中構(gòu)思著如何開口談“出差”的事。樵夫見他只顧喝粥,便貼心地要為他夾菜:“先生,光吃白粥沒味道,這腌菜極好吃的,快來嘗點(diǎn)!”
“不不,您不必客氣——”伯牙一面趕緊端起飯碗,一面客氣地擺手?jǐn)r住樵夫。
“不客氣,不客氣,我親自腌的,今早現(xiàn)切的,可新鮮的!您趁鮮吃——”樵夫端起菜盆往伯牙跟前推,幾欲推進(jìn)伯牙懷中。
“哎,這真不必……”
“先生吃點(diǎn)吧……”
“我不愛吃——”
話一出口,伯牙便覺失言。他偷偷瞟了眼,只見樵夫低著頭,仿佛一個做錯事的孩子,眼底露出尷尬又失落的神色。伯牙心里很不是滋味,縱然十分后悔,卻還是鬼使神差地說道:“昨日收到家中來信,楚國公邀我去演奏……”
“先生放心去,家里有我給您照看吶!”樵夫忙抬起頭,眼里滿是期待的神采。
“不……嗯……這次楚國公的意思是邀我住,小住……久住,嗯……可能一兩年,也可能三五年……待我回來,待我回來必定與先生相聚!”
樵夫眼里像有一盞漸燃漸滅的燭火——火苗慢慢變得矮小,燭淚卻砌得層層。他再次低下頭,沉默片刻后,低聲笑著說:“來這也有百十來天了,我也十分惦記家里,也該回去看看了!我這就去收拾收拾,不陪先生了,請?jiān)徫业氖ФY!”說罷轉(zhuǎn)身出了廳,直奔廂房。
伯牙在原地立了許久,待回過神那粥早已涼了——粥總要涼的,罷了。
次日黃昏,伯牙和樵夫各自收拾好,便在院內(nèi)相別。平時伯牙稱呼樵夫都是“先生”,偶爾也稱“鍾子”表示尊敬,伯牙剛要說“鍾子”,不想打了個噴嚏“啊七——”,于是樵夫的名字就變成“鍾子期”。樵夫一掃愁容,像是很中意這個名字,揖手感激道:“子期將去,先生保重!”
從此他們再也沒有見面了。剛分別時,伯牙痛快了好一陣子。可漸漸地,心底泛起一種無名的落寞。在浪漫靜謐的春日黃昏,在綠意肆蔓的夏日午后,在草木搖落的秋日霜晨,伯牙再也無法奏出那年的秋山流水,子期不在,誰人共賞?!這種落寞終于化成一團(tuán)水氣,氤氤在他的心頭,又經(jīng)十年時間漫至全身,與南楚特有的濕冷混在一起,浸透伯牙手指的每一處關(guān)節(jié)——風(fēng)濕是頑疾,尤其愛在寒夜里發(fā)作。
伯牙忍了十年風(fēng)濕,楚地忍了十年未落片雪。十年后,他終究還是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渴望,決意去尋訪當(dāng)年的樵夫知音。那日天色極蒼涼,花花日頭竟無半點(diǎn)暖意,北風(fēng)緊了一夜,白日里還在肆虐地咆哮著。不過很快就能見到樵夫,很快風(fēng)濕就能痊愈,伯牙這樣想著,背著琴的步子都變得輕快起來。待他尋至樵夫住處——大門緊閉,里面靜悄悄的,似乎沒有生氣。伯牙心中有些忐忑,旋即又安慰自己,許是這么多年搬到別處了吧。此時,身后卻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請問您找誰?”
伯牙回身只見一佝僂老者,褐衣灰發(fā),眉間有些哀戚?!拔襾泶颂帉ひ晃婚苑?,他姓鍾,不知長者可曉得他的去處?”
老者長長地嘆了口氣:“先生背著瑤琴,可是那位名滿天下的琴仙?”
伯牙忙雙手揖禮,誠懇說道:“我正是俞伯牙,長者既然知道我,肯否帶我去見他?”
老者淡淡地說:“請隨我來?!?br />
伯牙疑惑又期待的隨老者往屋后繞去,只見一片稗野中赫然隆起一座土墳。老者領(lǐng)伯牙來到墳前,哀漠地像是對伯牙,又像是對逝者說:“來了,終于來了!”
伯牙只覺得心被堵得一絲不透,耳邊風(fēng)聲呼呼,黃土荒草直朝自己眼前打來。他背著琴,踉蹌地倒在地上,抬頭滿眼是層層疊疊的云濤,翻滾著向陰沉沉的天際涌去。驀的,臉上有些冰涼的刺痛,輕輕一摸,下雪了!那鹽礫越落越密,轉(zhuǎn)眼便飄起團(tuán)團(tuán)的雪影。十年未見雪花,今日這雪花是替他祭奠故友,還是替故友問候?伯牙伸出手,那雪落進(jìn)掌心即化成了水——還未來得及尋問,就已永遠(yuǎn)消逝。
他想問,想哭,想喊,可喉嚨像是被這灰沉沉的天蒙住了,終究是發(fā)不出聲音。是他不信,如果早些年來,子期必不會抱憾離去!是他不義,君子清水之交,竟為瑣碎私心所染!是他不忠,子期對他那般敬重,他卻編造謊言攆走知己!是他不友,十年的冷漠,辜負(fù)了子期對他的拳拳思念!不信不義,不忠不友,諸多行為惹惱了神明,才使得他永遠(yuǎn)失去了知音!
地已有些白意,伯牙只覺得手指更疼了——風(fēng)濕好不了了,永遠(yuǎn)好不了了!他心知人間天上從此永隔,形影自然是永不能再相依,而魂夢相接也只是虛妄之談,又哪里指望的上?如果當(dāng)年……可現(xiàn)實(shí)怎會有“如果”,縱然有“如果”,也毀在自己輕待知己、不曾珍惜之中!深愧后悔之余,他又有些自嘲,哪里有什么“琴仙”,失去知音,“琴仙”不過是一句奉承的空話!想到這些,他掙扎著站起來,取出瑤琴,又從衣夾中摸出一把解手刀,毅然割斷琴弦,隨即雙手舉琴朝墳旁青石重重砸去!一時間,琴腹發(fā)出“況況”的響聲,玉軫殘斷,金徽迸落,雪花在琴的碎骸上悲戚地回旋!老人忙拉住伯牙,愕然道:“琴仙這又何必?此琴是難得的良木制成,世間恐再無第二床!”
伯牙向老者深鞠一躬,沉痛地說:“子期敬重我,知我懂我!名琴無二,知己無雙,子期已死,世上亦再無琴仙,只有一個故山秋老的伯牙罷了!”說罷便同老者相別,轉(zhuǎn)身蹣跚著離去,漸漸消失在茫茫雪影中。
“西北有高樓,有人樓上歌,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知音難覓,良相難求,世人反復(fù)唱著求不得之苦,卻不知得而不惜才更令人唏噓,這種傷痛在世間千百年來依舊是一種頑疾——風(fēng)濕無法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