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走過1600年的正定古城(散文)
一
說起“古城”,當代建設的太多,可以說,也只是一種復原,只是沾了一點古氣。而河北省的正定,卻是名副其實的古城,也有后建痕跡,但掩飾不住它的千年滄桑變遷的脈搏。在正定,能夠讓我適度地走進古代的情境,我非常喜歡這個體驗。
正定的古老,始終以“縣”稱謂,尤其在今天,太多的城市都抖落掉這個字,搖身一變而為“市”的時候,正定依然不改“縣”名。并非它的經濟格局不夠大,應該是還有一種懷珍抱玉的情懷吧。
東垣、真定、常山、中山、正定,都是她用過的芳名,名字可以穿起一座城的變遷史,載著厚重的文化,留下了一個個時代的鮮明印記。她在軍事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被譽為“三關雄鎮(zhèn)”(北京、保定、正定)。如今的南城門上,還保留著明代鐫刻的這四個字。城內的九朝梵剎,城墻上的三關雄鎮(zhèn)石額名匾,讓人將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以一種特別的關聯(lián),勾連在一起。安寧的主題,是以鮮明的歷史對比而被放大。為了突出這一點,歷史上曾被稱為“鎮(zhèn)州”(后漢),這個名字可能更能直接表現(xiàn)它的真正價值。憑滹沱河,據(jù)冀中平原,鎮(zhèn)太行山東麓,一個“鎮(zhèn)”字可謂高度概括了正定的形勝,也是它最鏗鏘的人文。
水系才是一個城市的命脈?!绊氈鬂h功臣力,不及滹沱一片冰”。(唐·胡曾)冰不冷寒,是溫情脈脈的滹沱河水做成。正定的優(yōu)渥,是被一條叫作“滹沱河”的河流寵愛著的,河至正定,突然就像胳膊打個彎,摟住了這個古城,表現(xiàn)得那么深情脈脈。滹沱河有多長的歷史,未刻意考究,不知,《山海經》與《水經注》都有記載和描述。怪不得小說家寫一本小說《滹沱人家》,正定人喜歡這個標簽,開口就說自己是“滹沱人家”。我甚至把正定納入“水城”之列,正定的城區(qū),是滹沱河創(chuàng)造的,沖積平原給正定帶來了富庶與繁榮?!颁镢思摇边@個稱謂屬于每一家正定人,就像一個族系,有了殷殷血脈貫通般的緊密聯(lián)系和凝聚力。
歷史上的滹沱河,就時有斷流,但遇到今天這個時代,“南水北調”,給這條河注入了充沛的水源,更深情地滋養(yǎng)著這座古城,古城再次獲得新生。站在南城墻上,眺望滹沱河,我感慨著古城今昔,古城是大家園,城墻如院內的照壁,只是一道古人留下的風景而已。
二
不要以為1600年不夠時長,我說的是建城史,還不算遠古人類的居住史。走進正定博物館,且不說那些精美的古代瓷器,雕工精致的佛像,各類碑刻石刻銅鑄以及藝術品,我對一幅表示正定歷史的泥層斷面構圖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讓我一目了然地了解了正定走過的歷史脈線,可謂“一眼千年”,太直觀,也震撼。這幅泥土層構圖是正定縣的時間軸,是一目了然的正定通史。構圖是以正定開元寺寺門前的探溝開掘出現(xiàn)的斷層來立體再現(xiàn)朝代的覆蓋疊加,自東魏(開元寺建于東魏興和二年,即公元540年)到晚清,跨度1370余年。土層表達的是朝代文化層的分布情況,據(jù)說要感謝風塵與積水,讓今人可以一層層撥開歷史的云煙與塵埃。這畢竟還是截取漫長歷史的一個斷面,來佐證正定確有的歷史。正定是有歷史根基的,代表著中華文化累積的厚重,每一層泥土都是有著歷史記憶的,泥土并非是沉默的,始終在接納著歷史的塵埃,為城市的文化奠基,是推動一座城持續(xù)發(fā)展的動力。久遠的歷史,不少是刻在器物上,更多的是寫在大地,哪怕是一條壕溝,都擔負著史記的使命。這也是我們必須熱愛這片厚土的原因。怪不得詩人艾青寫出“傾聽土地的絮語”的詩歌,生活很淺,炊煙易散,而土地才最有深度,祖先的骨骸和氣息始終在泥土的深層棲息著。
不進隆興寺,就不算到過正定城。這話說的,并非是在這座千年古剎里有什么驚喜的遇見,而是可以感受正定的古老與奢華。這樣的奢華不是輕奢,而是很大氣厚重。國風古韻,會將一段段歷史,送入我們的眼眸,驚詫,陶醉,敬仰,進而會感謝正定為我們留下一筆筆佛教文化遺產。始建于隋開皇六年(586年),這樣的時間標注,你可能并未感到久遠,距今就是1400多年,因為時間的概念在一座寺廟里被高度壓縮,仿佛就是天外飛來一處古建,為真實地丈量正定古寺的歷史長度,我選擇了一棵樹,一棵具有1300年樹齡的壽槐,它位于興隆寺大悲閣后,這棵壽槐,亦稱“唐槐”,這是經過“碳十四”測定的樹齡,大約為隆興寺僧人植下,千年時光,其中經歷了多少風雨考驗,又經歷多少人為的災難,戰(zhàn)爭,還有所謂的運動,真的是歷盡滄桑,還是無損它“越千年”的精神氣質和不屈生命力。兩人合抱不過,我試做擁抱狀,我是要擁抱歷史。老皮嶙峋,鐵色凜然,依然虬枝盤繞,蒼翠挺拔,可以說不輸時光,傲視滄桑,將蔥蘢的時光一直牽拉到我們的眼前。寺院有主持,但在這里,任何一個主持都要在圓寂時跟古槐告別,壽槐不死,見證了寺院一代代僧人的更迭。據(jù)說,來到古寺的游客,要繞樹三匝,驅趕煩惱,我覺得我應該立定于壽槐前,向它致敬。致敬正定的古老,致敬正定人保存了久遠的歷史。人們又稱這棵壽槐為“福樹”,紅色的飄帶,寫著各式各樣的祈福詞句,系在一側,這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追求幸福,就像這棵壽槐,福和壽,從來就被中國人視為人生的最高境界,而被向往和追求。這也是正定人對自己城市歷史的尊重和虔誠,我伸手理順一幅紅綢,讀到一句“愿正定明天更好”,一個人把自己和自己的城市連在一起,與國家的興旺聯(lián)系起來,這才是“大愛”和大福。壽槐在正定人心中,已經有了宗教的意義,也是這種精神傳承,使得正定這座古城有了人文的核心。這大概就是必須走進隆興寺的理由,不是寺廟護佑了正定人的生活,是正定人的愛城精神,詮釋著正定“隆興”的原因,我確信這種因果關系。
寺內還有千年側柏好幾棵,古木參天,遮云蔽日,仿佛在渲染著正定的古色。我想,樹齡是以年輪來確定的,但這個方法可能適合那些年代不久的樹木,這棵樹就看不清它的年輪,歷史會告訴我們,古老是渾然一體的,貫通歷史的,只有古樹。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這個見解還是膚淺了,在正定,古人栽樹,今人觀賞;古人栽樹,傳承歷史。感謝正定留住了一部蔥蘢的歷史,因此,正定的歷史,在我心中又是那么年輕,那么蓬勃。
三
在正定人心中,都有一種歷史自豪感。我理解,這是作為正定人的精神財富,他們活在深厚的歷史古城,骨子里滲透著中華文化的血液。傍晚,我在正定的“順路驢肉店”吃飯,老板空閑了跟我聊天,就帶著一種讓我喜歡的神氣,指著店前的古城墻,告訴我夜晚在燈火燦爛的城墻上走一走。還特別叮囑我去興隆寺西邊看看凌霄塔,簡稱木塔,木塔是天寧寺的驕傲,是正定標志性的佛塔,興建于唐懿宗年間,西安的鐘鼓樓,都是仿照木塔所建。他出口成章,且古詩吟來,毫不遲鈍:“云擎旭照三關曉,天接沱光一色秋?!彼f他就在木塔一側的居民樓中居住。是啊,我倒覺得他是居住在詩詞古韻里。我忍不住給他口占兩句詩——盛唐古聲來打更,靜夜好夢可凌霄。古城的古老,喚起了我的靈感,他在手機上寫下這兩個句子表示感謝,其實應該感謝的是正定古城底蘊給我的濡染,一番懷古詠古,讓我走過古城有了兩行字送人。我也算是在古城的一個時間節(jié)點上留下一點痕跡了。
正定的古老,只要邁開腳步,隨處可見;只要仰首,便可觸目。走進開元寺,唐代鐘樓,相對須彌塔,移步鐘樓內,感覺面闊進深,就像把自己放進了深遠的古代,不是穿越,而是身臨其境。仰首,一掛唐代的銅鐘懸在極頂,鐘上的銘文難以看清,鐘心也無引線系錘,那我就用詩句來敲響這掛古鐘吧?!皡s聽鐘聲連翠微”,(唐·綦毋潛句)城內城外,秋木依然蔥蘢,不愁鐘聲穿不透,心中有擊鐘之音,就像一首黃鐘大呂,走過正定古城的角角落落,腳步平仄,翠微相擁,自鐘鳴之日,正定這片土地就有了韻腳。令我關注的是,唐鐘之下是一口圓井,據(jù)解釋,是為了同振共鳴。這個解釋似乎不能滿足我的審美。梵界與鄉(xiāng)井,本無隔絕。人們厭惡的塵世,是被名利場占據(jù),而非俗世的淳樸生活,所謂的放下執(zhí)念,是讓人放下名利,而放不下的是塵世的寧靜與淳樸。所謂的禪修,就是在兩種方式中尋求著人心的平衡。雖入空門,有哪一個心中曾淡忘了曾經生活過的市井。禪修的境界并非刮凈一身,而是心中要裝著紅塵眾生,當然也有自己的那份來自塵世的經歷。
四
正定古城的城墻,雖于當代做重修,但我要用眼光撫摸新磚縫隙里夾住的古老痕跡。
據(jù)史料記載,正定古城始建于北周時期,東晉時土筑,北周時石砌,唐代擴建為土城,明代擴建為磚城。歷史上最初的古城格局是近似于四方形的,只是在東南角留出一個小小的幾近正方形缺口,我推測,這是受到滹沱河的影響,留給它一處緩沖區(qū)域。古城墻原先12公里,現(xiàn)存10.8公里,如今在修補,已經有5.8公里恢復了原貌。城墻的防御功能已經絲毫沒有了,但有著留住正定歷史的意義,或許正定人只是為了慕名而來的游客一覽,就是這樣一份責任感,當下的正定人一直在努力保護城墻。在隆興寺外,我遇見一位老者,和他攀談,他說,在有生之年,但愿看到一個完整的古城。戰(zhàn)火和時光都是無情的,但改變不了人心中的完整。
就像正定無山,卻曾改成常山、中山,他們心中把正定視為一座山,提及常山趙子龍,那是正定的驕傲,正定人也不會說“正定趙子龍”?!俺I节w子龍”是正定的一座高山,英雄之山不必在于形狀。正定無山,但曾經有佛寺40幾座,如今還在城區(qū)留存9座。天下名山僧占盡,這句話在正定顯然不合適,正定人把心中的山給了佛寺,平原化作千山萬嶺,照樣容得下僧佛。
老者告訴我,來一趟正定不容易,最好沿著古城遺址走上一圈,哦,這就是他的“完整”,我遵囑,駕車而行,把古城收到了我的車程里。
我投宿在古城東門內的漢庭商務酒店,對面就是城墻的一個入口。明代一段城墻被鑲嵌在新修的古磚城墻之內,其內為夯土,其外是灰磚,已經泛白,閃著幽幽的光。歷史遺跡,常常是以殘垣斷壁的形態(tài)出現(xiàn)的,但蘊含的文化,卻沒有殘缺消亡,歲月可以漂白灰磚,但卻沉淀了一種歷史色彩。曾經我們抗御外侮,只能就近設城,如今祖國的疆土,布下無形的城防,這種歷史的轉折和跨度,不能不讓人感慨萬千。
城墻的斑駁,卻閃著斑斕的色彩,時光可以磨損舊跡,但也恰恰成就了輝煌的歷史,而且還透露著一股自古及今的活力,歲月可能會剝蝕物質的外殼,但沉淀下來的精神,卻是堅固的,一點也不顯得雜亂無章,因為更真實,于是我們才獲得了厚重感,在我的眼中,這才是最活潑的色彩,可以斑駁,但永遠不會褪色,那種精神氣質,永遠被凝固在城墻上。城墻,就是正定的歷史豐碑。
色彩斑斕的正定古城,是將1600年的漫長時光收納在自己的時空里,我感覺,贊嘆的語言是蒼白的,我沿著城墻,檢閱著,用崇敬的眼光撫摸著,就像我慢慢打開一部古老的帙卷,每一塊青磚,都是一個個文字,甕城、女墻,垛口、城門……都是一個個生動的情節(jié),只要面對,都是滿滿的故事。中國文化元素,以一座龐大的古城收納,成為一座立體的圖書館。時光不壞,歷史彌新。與其說我在走進1600年的正定古城,不如說我用一日的時間,打開了一卷時光之書。
在登上城墻的斜坡古道下,我停下了。向東延伸的城墻基座,并非新建的磚石墻面,完全是土筑的痕跡,應該為東晉時期的遺跡,石礪混合著泥漿、灰漿、米漿,所夯實的地基,依然那么堅固,不能不佩服古人的建筑智慧。就像這建筑材料一樣,華夏歷史總是有著自己獨特的方式記存,連結,中華文明,一步步走來,從未被斬斷歷史命脈。
我在正定博物館攝下一幅建筑古城墻的勞作圖,身著古裝的民工和工匠,拄杖肩物,層層攀登,靠著手提肩扛,壘起這堅不可摧的城墻,保家衛(wèi)國,人人有責,這樣的警語,沒有刻在圖上,但這行字,一定跳躍在每一個參觀者的眼中。
五
走進正定古城,我有了被包圍被懷抱的感覺。城區(qū)中心,是眾多的寺廟,隆興寺、開元寺、廣惠寺、臨濟寺……錯落地安居于城中,榮國府,博物館,趙云廟等相擁而列。而古城之外,卻是新建的高樓大廈,把正定的歷史抱在懷中,呵護著,寵愛著,這是一種對待文化的親切態(tài)度。
1600年,是時長,也是底蘊。那些古建,那些正定人,千古堅守這片沃土,創(chuàng)造著文化,賡續(xù)著文明。
我已經癡迷在正定古城的古香古韻里?;氐角Ю镏獾哪z東半島,心卻被古城風韻握住了。
匆匆走過,“關河底事‘不’留客”,我?guī)Р蛔咭蛔滋N精彩的古城,但我有了走過穿過古城的行蹤,染得一身古韻。不留客,客留情。愿他年再往,能看得見古城還在成長。正定,正當堅毅,滄桑又使其古而不老,一定負古攬勝,行穩(wěn)致遠。
2024年11月22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