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離開很久，會忘掉許多事。村莊不會，站在門口的白楊樹依舊記得我，曾經(jīng)把一把镢頭，一只籮筐，幾串玉米穗子，紅彤彤的高粱掛在樹杈上。我依著白楊樹，和月亮說過悄悄話。我的許多詩歌與小說中，有白楊樹的身影。我是這樣描述白楊樹的，我家門口，左邊一棵白楊樹，右邊一棵沙棗樹。白楊樹住著喜鵲一家，沙棗樹住著麻雀一家。鳥類成了鄰居，我們也是不折不扣的街坊。早晨，我不用設置鬧鐘，喜鵲和麻雀就是報時鳥，四點鐘的時候，鳥兒先在樹上叫，后來，見那堵門關(guān)的很嚴，索性，拍拍翅膀，落在我睡覺的窗臺鳴唱，唧唧，啾啾，天籟之音，我醒了，推開門，一天拉開了序幕。
　　 抱來柴禾，生火做飯。菜園子綠意盎然，昨夜的露珠，滴答滴答砸在黑漆漆的屋瓦，火苗嗶嗶啵啵響，煲一鍋玉米粥，蓋上鍋蓋，進的菜園子，摘幾根架上的頂花黃瓜，布鞋沾滿濕漉漉的泥土。日頭剛探個頭，橘黃色的半張臉，慢慢浮出山坳。街上傳來自行車鈴聲，清脆悅耳。提一個鐵桶，來到老井前，彎一下腰，鐵桶頭朝下，咕咚扎進水里，吸飽，憋住一口氣，力量延伸到胳膊，一用力，一拎，一拉，一拽，一桶水，滿滿的，穩(wěn)穩(wěn)落地。
　　 井水，葫蘆瓢舀來，深呼吸，喝一口，甘甜，純凈。黃瓜的清香，在指尖纏繞，彌漫，豐腴且飽滿。拍黃瓜，就著黃燦燦的玉米碴子粥。人間難得的美味，忙完鍋碗瓢盆，雞鴨鵝狗豬，掃一掃院子的落葉。此刻，白楊樹看著我，我也看著白楊樹，以及他身邊的沙棗樹。喜鵲與麻雀出去了，如花似玉的季節(jié)，草木激情澎湃，鳥兒何嘗不是？
　　 出了宅院，我走在大街上。日頭開始烘烤我，每一道鐵門，鋁合金門后，住著一個家族，一段故事。房子幾十年沒挪窩了，最近兩年，換了琉璃瓦，統(tǒng)統(tǒng)是紫紅色的。房頂按了太陽能，幾家用一根網(wǎng)線，許多戶有了電腦。電話早已司空見慣，上了年紀的老人也擺弄智能手機，搜看國際新聞，了解天下局勢。人到任何歲數(shù)，都該揣著一顆愛國的心。父親呢？每天七點，收看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lián)播，天氣預報?？匆粫悍芍v堂，父親要掌握明天的天氣情況，合理計劃和安排土地的問題。哪塊地種玉米，哪塊地栽紅薯，哪塊地播種大豆，哪塊地種花生。如果落雨，或者六七級風，父親選擇干什么活兒？在堂屋搓稻草繩，搬來犁鏵擦拭一下。給煙葉打茬子，南瓜枝蔓梳理梳理，葡萄噴施殺蟲劑；捉蘋果樹洞的蟲子，從房后的山坡挑幾擔黃泥回來，壘一壘被雨水沖垮的雞窩，累了，就席地而坐。摸出兜里的煙口袋，捏一撮煙末子卷一支喇叭筒煙，點燃，吧嗒吧嗒抽。坐著的父親，仿佛沙漠里的一匹駱駝，滿眼的波瀾不驚，坦坦蕩蕩。額頭的每一條皺紋，縱橫千里，河流一樣，生生不息，山海相依。
　　 大多時候，我回到南河屯，父親均不在家。他在田里，精心打理作物們，他讓每一株谷子，腳步穩(wěn)健，剛正不阿的向秋天奔赴。把花還給花，把樹還給樹，把你還給你，把我還給我。父親說了，世上萬物皆有各自的宿命和苦難。苦難經(jīng)歷久了，你會吃驚的發(fā)現(xiàn)，其實，苦難也不錯了。只要活下去，至于怎么活？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還是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父親說，人生沒有幾次選擇的機會，走好每一步都只管活出自己的色彩。莫論人非，但求修心。離開老家在城市居住，上下班坐一塊錢的公交車，擠一身臭汗回家。在火柴盒一樣的房子里，開門是一天，關(guān)門是一夜。我活成一只候鳥，春夏秋季節(jié)，飛回老宅，住幾天。買一頂葦席，鋪在葡萄架下，枕著一地的星光月影，聽著蛙鳴，看一本書，改寫稿子。遠離喧囂的都市，靈魂突然落地，不再像一根浮萍，漂在水上，隨波逐流。
　　 母親呢？手搖著一把蒲扇，陪我講那年少的故事，也說當下。說三大伯的身體，屯子里任二哥家養(yǎng)著兩頭毛驢拉車，本家堂哥死于一場車禍；叔輩的大姨前年心梗走了，我小學班主任姜老師老年癡呆，院外的幾棵白楊樹被一輛大卡車運到城里了，菜園子的西紅柿結(jié)得一嘟嚕一嘟嚕，帶一些回去吃，大雁鴨長到十幾斤了……五年前，母親和我走在大街上，拒絕我牽著她的手，眼下，我們出去散步，或者逛商場，過馬路，等電梯，我拉著母親的手，她也緊緊地攥著我的手，有那么一刻，我深深意識到，年老的母親需要我，需要兒子的遮風擋雨。很內(nèi)疚，未曾抽出時間，更多的陪伴父親母親，淚水隨著臉頰，悄無聲息的淌了下來。
　　 問母親，愿不愿意搬到樓里，和我們住在一起。母親斷然搖搖頭，不了。老家才是他們的根，日子清洌洌的水一般，守著幾畝地，幾棵果樹，幾只雞鴨，一個糧倉子，守著日出日落，星辰河流，母親說，那是她與父親最想要的生活，煙火味十足。不像城市，什么都是冷冰冰的，樓房是冷漠的，人是冷漠的，車輛是冷漠的，一張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孔，也是冷漠的，無法靠近的。喝一口水得花錢，上一趟洗手間也得破費，沒有錢寸步難行。村子里多好？一切是天然的，綠色的，原汁原味的，一草一木，山山水水，皆是如此的干凈，純粹。人和人之間，也無什么芥蒂，人心不復雜，簡單通透的關(guān)系，河有河的去向，鳥有鳥的巢，即便牛馬睡在紙上，那一株株拴過它們的棗樹，楊樹，柳樹，依然健在，樹在回憶牛馬羊生龍活虎的時候，我們姐弟尊重父母的意見，?；丶铱纯?，一天打一個電話，了解近況，除此之外，還能怎樣？
　　 許許多多的人，在努力從城市返回村莊，也有許許多多的人，削破腦殼往城里鉆。不管城市還是村莊，有時候靈魂一直在路上。哲人說，吾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對于我而言，一個丟了故鄉(xiāng)的人，肉身也好，靈魂也罷，均是永無休止的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