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老財主(小說)
趙小玨是老財主未出五服的侄子,叫老財主大伯。他在老財主的東院住,只有兩間東廂房。在趙家莊,他是老財主最近的本家。但他和他大伯的為人本分、辦事規(guī)矩不一樣。他很不安分,不好好在生產(chǎn)隊上班,經(jīng)常一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出去,到外邊逛幾天,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給老財主送過來一瓶浭陽酒,問幾句好,就告辭。但沒有馬上回家,而是坐在老財主家門口東面那塊長方形石頭上,往老財主家里望著,直到老財主出來看見他。有時,在月黑風(fēng)高的時候,他隔著墻頭,也往老財主這邊看看,側(cè)著耳朵聽聽。他三十出頭了,父母早亡,他也沒說上媳婦。村里人都管他叫盲流。那時,戶籍管理特緊,沒有外出打工的。農(nóng)村的盲流,是一個特殊的社會現(xiàn)象,每個村都有兩三個。盲流,是游手好閑、好吃懶做的代名詞。聾子不怕擂響鼓,生產(chǎn)大隊、小隊拿他也沒有辦法。
老財主知道他有想法,但從不挑明。老財主姓趙,叫趙洪恩,是趙家莊的正宗土著戶,六十多歲了。無論長輩晚輩,也無論當面背后,村里人都叫他老財主。他的大名,村里人似乎都不記得了。為什么這樣叫呢,一則是他長得像財主,穿著也像財主。橢圓形的面龐,圓潤胖乎,一撮黑白相間的胡須蓋住了喉結(jié);一頂黑色西瓜帽,長年戴在頭上,上身一件老式對襟襖,下身一件免襠褲,都是黑色的,腳上一雙尖口布鞋,也是黑的。他雙腳,略呈小外八字,走路緩慢,總是給人有算不完賬的感覺。二則是他的院子大,房子多,只有以前的財主,才有這樣闊綽的宅院。這村的房子,絕大多數(shù)是平房。平房省錢省工,就地取材,石頭奠基,土坯壘墻,上邊橫上檁子,葦簾,最上邊打上白灰爐渣混合物(當?shù)厝私薪棺樱?,就行了。房頂上,還可以晾曬秋后剛打回來的糧食。平房,免不掉夏天熱些,冬天冷些。老財主的房子,卻是尖房,四面墻,都是石頭青磚到頂,房頂是一水的灰瓦,村里人稱為瓦房。和周邊平房一比,老財主的瓦房,絕對鶴立雞群。前院還有東西廂房各三間,也是石頭磚瓦到頂。前后呢,是高大的二門,二門外,又是大門。南面大門外,擺著兩條長方的板石,呈八字,臥居在門口(趙小玨常坐在這里)。別人家的宅院,好多分兩家甚至三家,老財主的宅院,卻是南北直通。
趙家莊共有五條街,東西長,南北窄,大致呈一二一一這么個形狀。據(jù)宗譜記載,明朝萬歷年間,從山東棗林莊逃荒過來趙氏二兄弟,在這里挖坑造屋,定居下來。繁衍到老財主這輩,應(yīng)該是第十六世了。老人們說,最東邊那條街是后建的。這個村風(fēng)水好,晚清后,總有外鄉(xiāng)人陸續(xù)遷徙進來,雜姓頗多。原土著戶欺生,不愿這些雜姓人家往里邊擠,就讓他們在最東邊建了這條街。欺生和排外,好像與生俱來。每條街有百十戶人家,全村近兩千人。
老財主的家,在“二”字的上橫上,也就是最北端。他家西側(cè),是村里的初級小學(xué)校。三四名教師,五六十名學(xué)生,復(fù)式班,每天書聲郞朗。學(xué)生都是本村的后生。校長也是本村人,是老財主的本家兄弟,和老財主很要好。這所學(xué)校,原是他大伯家的宅院,正房廂房十五六間,后院還有一個小花園。土改時,他大伯家的成分被定為地主。地主家的房子,自然就充公了,村里安排做了學(xué)校。老財主家的日子,也殷實,幾十畝地,十來間房,但沒有雇過長工,就被定為上中農(nóng)。上中農(nóng)是團結(jié)對象,土改時,按人口分給他家分了幾畝地,其余分給了貧下中農(nóng)。房子,就給他留下了。
老財主經(jīng)常背著手在學(xué)校門口轉(zhuǎn)悠,他對這所學(xué)校,有著特殊的感情。
“老財主,老財主!”小文等幾個小學(xué)生在學(xué)校門口看到他,就在老遠的地方這樣喊他。他聽后,就擺手招呼小文他們,從對襟襖里兜摸索出幾塊糖球,分給他們,然后呵呵一笑,捋一把下額的黑白相間的長須,說:“我可是個窮財主!窮得就剩下我光棍一人和幾間房子了?!毙∥氖切iL的兒子,活潑,調(diào)皮,上二年級。老財主也總和他們幾個小家伙開玩笑。
小文他們說聲謝謝,就跑回學(xué)校了。老財主就在后邊望著小文,一直看他們從學(xué)校大門內(nèi)拐彎。推算起來,他的外孫子和外孫女也該長這么高,上二三年級了。但他只是在老伴去世那年女兒女婿們來時,見過一次。以后就再沒見過。
他有兩個女兒,因長得漂亮,都找了市里的女婿。大女婿原是市里馬車四隊趕馬車負責(zé)貨站運輸?shù)?,后來有了老頭樂柴油車,大女婿搖身一變,就成了汽車司機,他們生了一個男孩。二女婿是開灤井下工人,當?shù)胤Q挖煤老板子。他們生了一個女孩。兩個女兒家的日子過得都不錯。老伴去世那年,女兒女婿們都來了。發(fā)送完他老伴,兩個女兒把他叫到正房東屋,和他商量事情。
“老媽沒了,”大女兒先說,“你是快七十的人了,身體也不大好。我們呢,你知道的,又要照顧孩子,又要伺候爺們,也不能常回來給你敬孝。但我們姐倆惦記你呀,不能扔下你不管啊。我們姐倆商量了,你跟我們?nèi)ナ欣铮趺凑?,也給你騰出地兒來,輪換著居住,為你養(yǎng)老送終。房子呢,連宅基地,賣了,我們女兒家的,也不指望著回來住了。賣房子的錢呢,你留點,剩下平分給我們。分給我們的錢,全用在給你養(yǎng)老上。”
老財主背著手,低著頭,在屋里來回踱步,不做聲。
“老媽要是活著,也會同意這么辦的?!倍畠嚎锤赣H沒有出聲,認為有幾分希望,就鞏固成果,繼續(xù)說服,同時也在姐姐面前表現(xiàn)一下,以免事情辦妥,說她吃現(xiàn)成的。她從炕沿上下來,拉住父親的手繼續(xù)說,“你的兩個女婿,你也知道的,都通情達理,也會和我們一塊伺候你,這你不用擔心。兩個孩子呢,巴不得姥爺在跟前,一塊說笑。這正是你的天倫之樂。也給我們盡孝的機會了!”
“你們哥兩個也說句話,沖媳婦拜丈人,表個態(tài)!”大女兒用手指著兩個女婿說。兩個女婿相互看了一眼,老大帶頭,老二緊跟,也順著她們姐倆的思路,說了一番。
老財主臉色凝重,突然停住腳步,眼睛在他們四人的臉上掃過來,又掃過去。出氣不大均勻。屋里的空氣凝固了一般。
“不用說了!”良久,老財主搖頭,擺手,說,“我堅決不同意。咱家祖孫三代,口挪肚攢,創(chuàng)下這分家業(yè),現(xiàn)在就剩下這么個院子,這么幾間房了。要是賣掉,趙家的根就沒了,把祖宗也就忘了。你媽我們倆,最大的無能,就是沒有生個兒子。要不,沒有你們說話的地方。今后,你們要是懂事,知道孝心,就來看看我,沒空,就別來。我就守著這個院子。這所院子存在一天,我說話算一天。我守著,也就守住了風(fēng)水,也就守護了我,保佑了你們!我如今土埋半截子了,就這么一點念想。以后,你們永遠別再和我提這個話題!”
沒說攏,不歡而散,兩個女兒哭著走了。從此以后,兩個女兒,就再沒登過這所老宅的門檻兒。老財主,也不知她的兩個女兒在市里哪住,也沒有找過她們。
在學(xué)校門口,校長他們經(jīng)常見面。一次,校長說:“一個趙字,分不出兩筆,兩個女兒,一時誤會,下不了臺階,就僵住了。但這不是個長事。我去找她們說和一下。您年歲一天天老了,總不能這樣下去?!?br />
老財主連連擺手,他說:“知子莫如父。我太知道她倆執(zhí)拗和自私的脾氣秉性了。不會轉(zhuǎn)化的。反正老伴也沒了,我就只當沒生她們。每天眼看著這么多孩子念書,我什么都忘了!”
校長也就沒再說什么。
日子就這樣往前移動著。孩子們多,學(xué)校辦得越來越好。閑聊時,校長告訴他,這所小學(xué),可能要擴大成聯(lián)小,周邊兩個村子的五六年級,也來這里上學(xué)。教室遠遠不夠了。公社正在商量怎么擴建教室呢。
小玨倒是突然懂事似地,經(jīng)常過來看望老財主。有時拿瓶酒,有時帶盒點心。他和老財主說,大伯,我是您的侄子,姐姐們不來,有事就找我,我給你養(yǎng)老送終。老財主看他一眼,說:“你整天走南闖北的,哪有空管我!你該去哪去哪吧!”小玨搔搔腦袋,翻了翻眼睛,欲言又止,悄悄蹓了出去。
老財主不抽煙,但好喝兩口。但他從來不在家喝,而是到集上的小館子去喝。到集上小館子,也是自己喝。夏家莊北七華里,是娘娘莊集,七天一個。大街中間,有一個牛肉館,醬牛肉做得好,牛肉餅做得也地道。每逢集日,他便蹓跶到娘娘莊,在小牛肉館坐下。
“老財主來了,里邊請!拼醬牛肉花生米,二兩浭陽春,一塊肉餡!”老板姓周,見他到門口,早喊道。老主顧了。自從沒了老伴,他就認準了這個牛肉館。
但他兜里沒錢。他是賒賬。
他是五保戶。生產(chǎn)隊,早不讓他上班了。他在他家后院,蓋了一座豬圈,每年養(yǎng)一頭豬。年底,豬養(yǎng)肥了,他就把豬交到娘娘莊生豬收購站,得一百多元錢。每年臘月二十三小年這天,他必來一次牛肉館,還上一年的欠債,五六十元。全鎮(zhèn)六十四個自然村,牛肉館老板,只賒賬給他一人。六七年了。
每年春節(jié),村里遠在千里之外的游子們趕著回家過年,家家戶戶人來客往,唯獨老財主,一個人獨守這所大院子。這時的小玨,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倒是小文和一大幫孩子們打著燈籠,在街上放鞭炮,看到老財主,老遠喊他:“老財主,過年好!”
“呵呵!你們過年,我過蔫??!”老財主捋捋胡須說。
他七十八歲這年臘月底,他從娘娘莊牛肉館回來,直接來到校長家,交給校長一個便箋。校長接過便箋,見上面寫著:
房屋捐贈
為保證孩子們讀書,我將三間正房,六間廂房,以及學(xué)校東面全院,無償捐贈給村學(xué)校。
捐贈人:趙洪恩
一九六九年一月二十二日
校長緊緊握住老財主的手。
第二天,公社總校長、村支書和村學(xué)校校長一行三人來到老財主家??汕瞄T半天,老財主也沒來開門。找來電工,撬門而入。見老財主頭戴西瓜帽,身穿對襟襖,免襠褲,腳穿尖口鞋,佝僂著腰,合衣橫躺在炕上。摸摸身體,冰涼,沒有呼吸了。他的胡須特別柔順。地爐子,還有點炭火。大家一片愕然,一陣嘆息!
這時,他的侄子趙小玨跑了進來。他的后面,跟著老財主的兩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