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這個南方的城市，秋天是以夏天的姿態(tài)活躍的，天氣熱得肆無忌憚，溫度總是堅挺地屹立在三十度之上。氣候如此，草木也任性，樹葉氣定神閑的綠，花鮮艷得像迎接春天，蝴蝶妖嬈地張開翅膀，飛來飛去，對秋不屑一顧。從九月到十一月，秋天如一抹縹緲的影子，蹤跡難覓。每年秋天，我就特別想念鄂南深山里的秋天，我曾在山里的一個小鎮(zhèn)生活了數(shù)年。
　　 八月底，山里入秋，天氣微涼，人們大多穿上秋裝，有的老人甚至穿上了薄棉襖，戴上毛線勾的帽子，抱著一杯熱茶，坐在墻根下曬太陽。愛美的女孩依然穿著雪紡長裙，只罩一件薄薄的針織開衫，她們害怕厚實的秋裝遮掩苗條的身段。年輕的男孩無畏地穿著短袖，怕穿秋裝被女孩笑話，他們像一片片葉在街巷間飄來飄去，仿佛永遠(yuǎn)不會枯萎，落入老人的視野，讓老人羨慕地感嘆：年輕就是好呀，不怕冷。
　　 山里人的飲食習(xí)慣因為秋天的到來發(fā)生細(xì)微變化。家家不再炒菜，而是燉菜吃，蘿卜、白菜、豆腐、小魚干、豬肉、干豆角等皆用來燉，燉熟后煨在煤爐上或者電磁爐上，吃著又暖和又香甜，可驅(qū)散秋天的涼意。每個燉菜都會放辣椒皮，辣椒皮是山里秋天餐桌的主角，為青辣椒切成條，曬干而成，攜帶著陽光的香氣和秋天的醇厚而來，把秋天的日子撩撥得火辣辣。山里人最鐘愛辣椒皮燉干豆角和小魚干，小魚干是山里人秋天家家必備的干貨，野生的小河魚，烘焙干的，有著無可挑剔的香，與干豆角、辣椒皮是相見恨晚。臨時有客人來，市場買不到肉，山里人就做這道菜，用豬油烹制，小火慢燉，端出來一大鍋，花團(tuán)錦簇的，簡單不失隆重，香香辣辣，下酒又下飯，吃得客人直呼過癮。
　　 九月開始，單位安排值班制，大多數(shù)人都下山回家，食堂吃飯的人變少，做飯的陳姨閑下來，愛打打麻將，有時贏錢就托人從山下帶幾條大青魚上來，山下的菜更便宜。那幾天，經(jīng)常有魚吃，辣椒皮燉青魚，魚頭燉豆腐，紅燒魚尾，蘿卜燉青魚。除此，還有一大碗燉白菜或者清炒紫菜薹。吃飯的人不過三五個，盡可以從容地吃，慢慢地吃，吃個盡興，不像夏天人多菜少，吃飯像打仗，來晚了，只能用菜湯澆飯。有時陳姨贏的錢多，其實就是小錢，她心情特好，就會到干貨店買上一條臘肉和一點筍干，臘肉和筍干都是熏干的，有著奇妙的香氣，山里人特愛這一口。那天晚飯有臘肉燉筍干，臘肉炒紫菜薹，還有紅燒豆腐，吃得我們山呼海嘯。于是天天盼著陳姨贏錢，就會有好菜吃。
　　 春花下山回家?guī)淼毓戏?，做薯粉坨，那是鄂南的一道風(fēng)味小吃。早餐店也有薯粉坨，做法較為瑣碎，以純瘦肉為餡，單調(diào)而油膩。春花做的薯粉坨為簡約版，把瘦肉、花生米剁碎，放入調(diào)料，和薯粉、芋頭融合，揉成一坨，厚實，口感勁道，滋味清香。春花每次要做幾十個，忙乎半天，然后把幾個值班的同事叫上，大家坐在她的宿舍里，圍著小飯桌，就著一碟酸菜，一碟榨菜炒肉絲，吃得呼啦作響，邊吃邊談笑，彼此融洽得像一家人，那真是秋天里最為溫馨的一個生活情節(jié)。
　　 現(xiàn)在想來，這些風(fēng)味美食應(yīng)該是山里人迎接秋天的一種儀式吧。山里人對秋天的熱愛更勝于其它季節(jié)，因為秋天蘊(yùn)含著成熟和豐收。山里人淳樸，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對秋天的表達(dá)沒有文人墨客的詩情畫意，但是他們有一顆厚道而柔軟的心。
　　
　　 二
　　 植物對秋天的蒞臨是最熱情的。梧桐葉率先變黃，梧桐葉有金屬的質(zhì)地，蒼勁得像中年人的手心，有著滄桑的印痕。其它的樹也在賣力地變黃，變紅，松樹不肯變黃，但是不影響秋天的色彩。草是山里秋天的一道壯觀的風(fēng)景，披著屬于秋天的枯黃，綿延在山間、湖邊、山道兩邊，格外動人。稻谷也黃了，在半山腰，金燦燦的，沉淀著金子的光芒，每一棵稻穗都鼓鼓漲漲，稻谷似要脫殼而出。野花仿佛是一夜之間竄出來的，披著五彩的衣服，攜帶著對秋天的一份神往在大地上奔跑，擔(dān)心跑慢了，錯過秋天。野花緊緊地挨著草，被秋風(fēng)吹得東搖西晃，像一個個可愛的孩子，沒心沒肺地笑著，鬧著，跳躍著。
　　 這些斑斕的色彩演繹著秋天的燦爛與榮光，秋天若缺少這些色彩，將無法點燃詩人的激情，無法豐盈大地的夢想，注定黯淡，靈性消減。
　　 我和春花常去山里采野花，那些野花看似尋常，卻樸素不失嫵媚。抱著一束野花歸來，遇到熟人，說我們好浪漫?；氐剿奚幔岩盎ú逶谄【破坷?，養(yǎng)一周都不會凋謝，進(jìn)進(jìn)出出，看著一束野花迎面撲來，仿佛養(yǎng)著一個秋天在室內(nèi)。
　　 云中湖帶著季節(jié)的表情，略顯清瘦，流淌在狹窄的山谷間，像一個女子在遙望，在等待，她在遙望遠(yuǎn)方，因為遠(yuǎn)方有綺麗的夢想，有動聽的歌謠；她在等待一雙紅酥手滑過她的波紋，等待片片落花落盡她的波心，讓她成為流花的湖。沿著湖邊散步，無論從哪個方向走，撞進(jìn)眼簾的首先是一汪湖水，逼人的靜，湖水的靜是一種亙古不變的生存姿態(tài)，上蒼把熱鬧賜予了江海，萬物都有各自的生存屬性。對著一汪幽靜的湖水，不忍喧嘩，得輕聲細(xì)語，最好沉默。我與湖互相觀照，她見證了我青春的質(zhì)樸與浪漫，我看到她骨子里的深沉和內(nèi)斂。對著湖水，我很想來一次抒情，可是我干枯的心河里流淌出不出優(yōu)美的詩句，我只能凝眸，凝眸是我最隆重的抒情。
　　 湖邊停著十幾條小木船，船身殘留著湖水的氣息，鐫刻著時間的紋理。小船在秋天比湖水更沉靜，散發(fā)著寂寥的氣息，游人不至，小船該載著誰飄蕩在湖面？這里的小船沒有遠(yuǎn)方，湖的逼仄決定了小船的人生走向，它們一生也無法目睹十里桃花，煙水蒼茫，群山綿延，千帆過盡，但是它們承載著船主的情感和生計，承載著游人對一條湖的遙望和向往。每一條小船都背負(fù)著自己的生存責(zé)任，就像每一個人背負(fù)著自己的命運(yùn)。
　　 抬頭看，一大片藍(lán)色侵入視野，那是屬于山里的藍(lán)色，屬于秋天的藍(lán)色，那么遠(yuǎn)，又那么近，藍(lán)得干凈，玲瓏剔透的，讓人想進(jìn)入，躺在這片藍(lán)色里，像躺在一個純美的夢境里，像躺在母親的懷抱里。云透著地老天荒般的寂靜，絲絲縷縷，綿延跌宕，比牛奶更白，比風(fēng)更飄逸，比草原更雄渾，云在慢悠悠地晃，把時間晃得靜止了，把人心晃得悠閑了。對著一片云，想傾訴，想唱歌，想摘下一片云，裝進(jìn)口袋里，攜云歸去，仿佛攜帶著一朵花、一首詩、一幅畫，仿佛攜帶著天空的靜默和遼闊。
　　
　　 三
　　 秋雨對秋天忠心耿耿，下得篤定，下得殷勤，仿佛是秋天的歌者，不厭其煩地吟唱著溫柔而悠長的歌謠。每一場秋雨降臨，秋意更濃，涼意更深，空氣里漫溢著一種悄然和清冷的氣息。秋雨像一根根灰色的線，纏繞著山里的秋天。秋雨下的小鎮(zhèn)，好像跌入古井，幽深而神秘。白發(fā)老者披著外套站在臺階上看雨，自語：一場雨落下，天氣就真冷了，山上就待不住了。家家的女人坐在火盆邊，忙著趕織男人和孩子的毛衣，雨天溫度直線下滑，非常潮濕，沒有火盆坐不住。街巷間半日看不到一個人，偶爾走來一個戴著斗笠，披著雨衣的中年女人，挑著一籮筐的小魚干叫賣：小魚干，又香又好的小魚干，快來買了，把小鎮(zhèn)叫得越發(fā)寂寥，越發(fā)空曠。女人是山那邊的村民，一大早挑著小魚干來小鎮(zhèn)賣，沒想到會下雨，買的人少，她還是堅持叫賣。
　　 霧，是秋天的?？?，他是靜止的，也是流動的。霧的流動有時是緩緩的，有時是長驅(qū)直入的，當(dāng)房屋、街巷、樹木、田野、山峰皆被霧籠罩，小鎮(zhèn)變成孤島，變成荒漠，變成一團(tuán)深不可測的魅影。霧是一個孤傲高標(biāo)的畫家，他篡改了秋天的顏色，把金色的秋畫成素白的秋。霧最終消散，小鎮(zhèn)的面貌如浮雕凸顯，潮濕的氣息四處飄蕩，一切歸于平靜，那是山里日子的本色。
　　 秋風(fēng)是秋天的俠者，他披著素色的風(fēng)衣，騎著一把寶劍而來，在山里飛來飛去。秋風(fēng)看到湖水太靜了，輕輕扯了扯風(fēng)衣的一角，湖水蕩起漣漪，顯得更美了。秋風(fēng)看到菊花遲遲未開，用力扯了扯風(fēng)衣，菊花燦然綻放，在山坡，在田野，在人家的庭院、窗臺，耀眼的黃，明亮的黃，把山里的秋天渲染得光彩照人。山坡上，一個小男孩站在一棵柿子樹下，望著滿樹黃色的柿子，流著口水，可是他夠不著，于是秋風(fēng)舉起寶劍對柿子樹一揮，幾個柿子落在地上，男孩笑了，趕緊撿起，大口地吃起來。秋風(fēng)經(jīng)過人家的屋頂上，屋頂上晾曬著很多小孩的衣服，衣服半干未干，一個女人正站在衣服旁嘆氣，擔(dān)心衣服再不干，孩子沒有衣服換。于是他把風(fēng)衣脫下，狠狠甩了幾下，黃昏時分，衣服徹底干透，女主人笑道，這風(fēng)刮得及時，刮得好。
　　 秋雨、秋風(fēng)、秋霧是秋天精彩的詞句，讓山里的秋天變成一個跌宕起伏的故事，引人入勝。
　　
　　 四
　　 秋天的山中時光是緩慢的，悠閑的。除了和春花她們?nèi)ズ吷⒉剑ド介g走走，很多時候我總是獨自呆在自己的屋子里，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那件淺咖色的絲絨旗袍終于可以穿上身，我盼望秋，也是為了這件旗袍。午后，穿上旗袍，我盤了發(fā)髻，化個淡妝，穿上高跟鞋，這是我對這件旗袍的禮遇。然后我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并不出門，這身打盼在山里太惹眼，我不想被人瞧見。那時的我是羞澀的，總怕引人注意，我穿給自己看，穿給窗外的植物看，穿給天上的云朵看，穿給飛過的鳥兒看。那個時刻，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民國女子，坐在舊時光的渡口，等待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故事，而我將是故事里的女主角。我就那樣靜靜地坐著，從午后到黃昏，當(dāng)暮色如墨，潑進(jìn)房間，我才換下旗袍，我又變回一個灰頭土臉的女子，進(jìn)入世俗的生活，穿梭在瑣碎的日子里。
　　 菊花茶是秋天常喝的茶，我喜歡菊花，不僅僅是它的鮮亮和蓬勃，還有它的風(fēng)骨和氣節(jié)。我沒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境界，但是我喜歡以一杯菊花茶來表達(dá)對秋天的深情。干菊花置于白色的瓷杯里，滾水注入，干菊花如遇甘露，轟然炸開，杯子里的世界是逼仄的，但是菊花還是熱情地吐著香氣。捧著一杯菊花茶，感覺一朵朵菊花似在我的掌心盛放，在我的房間盛放，在我的心里盛放。面對菊花，好像有陽光盈滿四周，秋天永遠(yuǎn)不會溜走。喝一杯菊花茶，聆聽蔡琴的歌，是我在秋天里最詩意的享受。
　　 還喜歡坐在書桌前寫一首詩，來抒發(fā)我對生活的感受，寫完撕碎，撕碎又寫，詩寫得粗淺，我只寫給自己看，在這樣的抒寫里我獲得一份隱秘的歡樂。更多的時候我愛捧著一本書看，看金庸的武俠小說，羨慕男女主人公只管騎馬看山水，揮劍走江湖，不用為生活而發(fā)愁?？喘偓幍膼矍樾≌f，我覺得里面的男男女女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愛情就是他們的煙火，他們的生活。看《紅樓夢》，我心動于寶黛的愛情，為他們不能相守一生而感嘆，又慶幸他們永遠(yuǎn)分離，因為我擔(dān)心寶黛婚后會變成陌路；當(dāng)然更吸引我的是里面的美食：豆腐皮的包子、茄鲞、烤鹿肉、胭脂鵝脯、蓮葉羹，看得我垂涎不已。看《亂世佳人》，我特別佩服斯嘉麗敢愛敢恨，勇敢堅強(qiáng)。偶爾讀讀唐詩宋詞，一知半解，只是覺得美，讀起來朗朗上口。
　　 在秋天里，我不厭其煩地在自己的屋子里悄悄做著這些事，秘不示人，自得其樂。春天太濕冷，霧總不散，雨水不歇，我的心情也隨著雨水潮濕著；夏天是旅游旺季，工作忙，且常有客來，帶她們游山玩水，疲乏不堪；冬天，山里死氣沉沉，驚心動魄的靜，加上工資時常拖欠，只能賒賬度日，心情總不酣暢，整個冬天我通過一部部影視劇來排解心中的郁悶和焦慮。唯有秋天能賦予我一份好心情，一份好情致。
　　 十一月，山里正式入冬，雪花洋洋灑灑，陽光變得稀罕，秋天里的故事被雪花覆蓋，秋天里的歡樂也被寒冷吞噬，但是那些秋天里的風(fēng)景和生活細(xì)節(jié)卻從未消失，它們深深地楔入我的記憶，融入我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