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歲月】兒時的月光(散文)
在我心靈深處最隱秘的角落,有一片寂靜的月光,清澈如水,素潔明亮,每當憶及,心底就會漾起一股淡淡的哀傷,那是我兒時的月光,我和母親的月光。
每當紅日西沉,華燈初上,喧囂了一天的城市終于靜下來了,我喜歡在此時出門散步,獨享這份愜意的寧靜。金黃的月亮升起來了,周圍環(huán)繞著一縷輕紗似的白云,皎潔的月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在寂靜的林蔭道上投下斑駁的樹影。我踏著碎銀似的月光漫步,在凄美的月色中釋放著一天的疲勞,任憑思緒信馬由韁,不知不覺就回到了我的故鄉(xiāng),回到了我的童年時代,在那些艱辛的日子里,年幼的我,曾經(jīng)陪伴著母親,不知度過了多少個這樣的夜晚。
母親是個善良的苦命人,操勞了一輩子,沒享過什么福,關于母親的回憶,我原是不敢輕易觸碰的,每當憶起她,就如同在我心頭揭開一塊血淋淋的傷疤,痛苦強迫我關閉了記憶的閘門。時間是治療一切創(chuàng)傷的良藥,這話一點不假,流淌的歲月沉積下來的淤泥,層層覆蓋住我滴血的傷口,這兩年我終于可以平靜地談起她,雖然自知筆力有限,但我總想寫點什么,寥表對她的紀念。
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在縣城的磚瓦廠工作,一個月才回家一次,爺爺常年臥病,叔叔姑姑都在學校住宿,家里家外全靠母親打理。她種地、喂豬、洗衣、做飯、縫縫補補、照顧老人、撫養(yǎng)孩子,里里外外一把手,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在我的印象里,母親幾乎就沒有閑下來的時候。
那時候我和弟弟沒人照看,母親下地干活時,只好把我們也帶了去,她在地頭鋪上一條麻袋,撒上一把炒花生,讓我和弟弟坐在上面邊吃邊玩,她自己則到田里忙碌去了。家里人口多,分的地也多,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谷子地,總也鋤不完。
太陽被遠處的山巒吞沒了,地里的人們都陸續(xù)回家去了,只有母親還在遠處奮力地鋤草。月亮升起來了,如水的月光傾瀉在遼闊的田野上,母親的身影在月光下漸漸變成了一個起伏的小黑點。周圍寂靜極了,靜得讓人心里發(fā)毛,連草叢里蟈蟈的叫聲都讓人心驚肉跳,在朦朧的月色中,連綿的群山像一群奔跑的巨獸,看著讓人毛骨悚然。我和弟弟又餓又怕,大哭起來,母親聽見了,才扛起鋤頭向我們走來。
“你們倆乖哈,先吃塊饃,等娘割點草帶回去,家里的牛沒吃的了?!蹦赣H說著,把雙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借著月色,從布口袋里掏出一個饃,掰成兩半,分給我們,我和弟弟立馬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母親拿起鐮刀,去地頭的斜坡上割草。鐮刀飛舞,在月光下閃著寒光,伴隨著母親沉重的呼吸,齊腰的荒草倒下一片。我們吃過饃后,耐著性子等她,弟弟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娘,這些草夠牛吃了,咱們回家吧?!蔽胰滩蛔〈叽俚?,“乖,這就好了?!蹦赣H氣喘吁吁地說,這時困意襲來,我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母親把我搖醒了,我睜開朦朧的睡眼,看見天上懸著一輪黃橙橙的月亮,已經(jīng)升得很高了,清冷的光輝把四周照如白晝。母親已經(jīng)割了一大車草,用繩子綁緊,又把我和弟弟抱上去,我們爬在草堆上,兩只小手緊緊地抓著繩子,由于草裝得太高了,母親推車時看不見前面的路,只好由我來充當她的眼睛。
到了秋收大忙時節(jié),母親更是經(jīng)常趁著月色到田里干活,特別是收地瓜干的時候。地瓜因為產量高,對環(huán)境的要求低,那個時候在農村普遍種植,是人們的主要食糧。為了方便儲存,人們把地瓜刨出來后,切成一片一片的,擺在地里,晾曬成地瓜干。曬好的地瓜干,要及時收回家來,要是被雨淋了,就會爛上一些黑斑,吃起來有一股苦味。母親經(jīng)常通宵達旦地在地里拾地瓜干。
吃過晚飯后,母親早早哄睡弟弟,拉上架子車,帶上我,踏著滿地的月光,去地里拾地瓜干。深秋的夜晚,涼氣逼人,明鏡似的月亮,高懸在深邃的夜空中,柔和的月光撫摸著沉睡的大地,雪白的地瓜干在月光下格外顯眼。周圍靜悄悄的,不遠處的松樹林里,有幾座荒塚,還有一些橫七豎八的斷碑,平時沒人敢進到里面去,在朦朧的月光下,松樹林顯得更加森然可怖,還不時從里面?zhèn)鱽硪关堊拥慕新?,更讓人后背發(fā)涼。我當時還太小,并幫不上什么忙,母親帶我去是為了給她壯膽的,可我總是忍不住瞌睡,為了不讓我睡著,母親一邊干活,一邊不停地給我講故事,教我唱歌。
當東方泛起魚肚白的時候,我終究還是睡著了,等我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架子車上,旁邊放著幾麻袋地瓜干,母親正吃力地拉著車走在回家的路上。東方的朝陽正在噴薄而出,西天的殘月像一塊即將消融的薄冰,母親又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母親在娘家的時候,由于姥爺早逝,姥姥多病,舅舅尚小,十六歲的她,用少女孱弱的肩膀,挑起了家庭的重擔,直到把舅舅拉扯大,并為他娶了親,母親才開始考慮自己的婚事,沒想到她剛爬出一個坑,又跳進了另一個坑里。我父親早年喪母,爺爺患有嚴重的哮喘病,干不了什么活,他作為家里的長子,拉扯著幾個弟弟妹妹艱難度日。共同的遭遇,讓他們惺惺相惜,母親不顧姥姥的反對,毅然嫁給了父親。
長嫂如母,母親下地干活之余,還操持著一大家人的吃穿。幾個叔叔姑姑在鎮(zhèn)上讀中學,他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鞋子一會兒就小了,要不停地做新鞋,飯量也特別大,母親每周都要攤上小山似的一摞煎餅,到了周末,他們都從學校回來,每人帶走一大包袱煎餅,那是他們一周的吃食。母親總是半夜起來推磨,天亮的時候,兩桶糊糊磨好了,母親再忙著攤煎餅。
我小時候很粘母親,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母親不見了,摸摸她的被窩,是涼的,心里一陣發(fā)慌,想哭又不敢出聲,怕吵醒熟睡的弟弟,抹著眼淚跑到院子里,見母親正在推磨。她弓著身子,一圈又一圈,吃力的推著,不時拿起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星輝燦爛,朗月當空,月光如瀑布般傾注在這個農家小院里,雞鴨都睡了,老母豬在豬圈里拉著均勻的呼嚕,寂靜的月光撒在母親身上,給她疲憊的身影籠上了一層圣潔的光輝,在以后的歲月里,只要一想到母親,這個圣潔的身影就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
繁重的勞動過早地透支了母親的健康,她終于病倒了,趁著月色拾棉花時,暈倒在棉田里,年幼的我,一路哭著,跑回村子叫人,鄰居們幫著把她送到醫(yī)院,一檢查,才知道她患上了高血壓和心臟病,醫(yī)生叮囑她不能再干重活了。父親不顧母親的反對,毅然辭去了那份吃“國家糧”的工作,回來照顧母親,并撐起這個家。
母親是個閑不住的人,她想盡量替父親分擔一些,身體稍好些后,就開始不管不顧地干活,結果又把自己累病了。就這樣,她的病時好時壞,直至油盡燈枯,在她六十歲那年,永遠離開了我們,從此以后,在這個世上,任憑我如何泣血地哭喊,再也找不到我的母親。我只能偷偷在心底珍藏起一片兒時的月光,那是我和母親共同沐浴過的月光,作為對她永久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