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蘋果窯(小說)
一日,涑水集上來了一位賣刀人,肩上搭個樓梯式的長褡褳,褡里插滿層層排排的婆刀,一部銀須飄撒胸前,高聲喝道,我的切菜婆刀賒給各位不要現錢,只留幾句閑話就行了,等這閑話不閑之時,再來收取我的刀錢!
那人如此一說,都就圍了上來,萬田審視那人,但見鶴發(fā)童顏,道家風骨,光亮幽隧的雙瞳里,蘊藏著無窮的智慧和深玄,只聽說道——
豬過千,牛過萬,蘋果稀巴爛!
女光棍,男光棍,村村都過半!
山變禿,水變臭,渾沌成一片
胎了脫,骨了換,精氣神兒散!
取出一把婆刀說兄弟,賒給你,不要現錢。于是眾人都伸手,王萬田也要了一把。那人說等咱這閑話不閑時,再來收取我的婆刀錢,各位姓甚名誰家在何處,我都知曉。他順手指著王萬田說,你乃陶窯村的王書記否?說得萬田兩只眼瞪的一般大,又隨手指一婦人道,你乃寒冬之梅,臨雪而開,夫乃郭璞嫡后,只是流落海外,兩岸解凍,不久將歸,夫妻團圓。說得那老婆脫口喊道,神仙?你是活神仙!那神仙唱道——
虛榮老樹生新芽,蛀蟲家族要發(fā)達。
抬頭看看天上雁,低頭細細問葵花。
一串珍珠斷了線,落入紅塵散為沙。
東風去了西風到,貓娶老鼠成親家。
歌罷哈哈一笑,分開人眾,飄然而去,好似踩著風火輪般,瞬間消失,背后留下余音曰:“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許久之后,集市上的凡夫俗子們才回過神來,大喊神仙!神仙!我們遇上神仙啦!眾人圍住王萬田問那神仙說的對不對?就有人說沒有錯,他兄弟是“地狗局長”王萬豐!眾人一看那長相,就知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倆,都又問那老婆說,神仙說的對不對?那老婆卻雙手捂住臉,放聲嚎啕起來了,好像冤枉總有幾大海。
一隊行僧,三步一拜,從山西五臺山來,往四川峨眉山去。每走三步,便爬展四肢,額頭碰地,毎人拉輛油篷平車,天庭正額上的死肉老繭如厚厚烙餅,餅上嵌滿碎石沙礫,有些碎石長進肉里。拜至十字路口,萬人止步,圍者如堵,汽車熄火,馬車下閘,皆行注目禮與這伙苦行僧,他們拜至人群跟前,都紛紛退開方便之路,只聽高唱佛偈道——
為人行善莫行惡,頭上三尺有神靈,
人在做,天在看,森羅殿有鐵算盤。
儒、釋、道、基督、耶穌多元文化蓬勃興起,齊頭并進,沖擊著共產黨獨尊的馬列教,各地建起寺院道觀基督教堂,紅衣教主毎逢禮拜日,就與基督信徒在十字架下做禮拜唱禱歌,開口必說“感謝神”。教堂的頂上是尖的,那尖兒高過涑水縣委大樓一丈多,涑水縣委宗教局為此打過一回宗教官司,涑水縣委打輸了。
賒刀人的神秘出現與火狐仙子遙相互映,萬田把婆刀拿回來,嚇得老婆不敢用,把那婆刀供起來,劉如南捋著胡須慢慢的說,毎到改朝換代之時,賒刀人就會神秘出現——“東頭一個漢,西頭一個漢,兩漢保一漢,一漢四百年”是賒刀人留給劉秀的話,告訴他“斬蛇者,蟒必篡,二百年,玉璽獻”。篡漢王蟒被滅之后,劉秀周夜研讀此言,遂棄西都長安,遷入東都洛陽,大漢果得壽數四百余年,至漢獻帝手,玉璽獻曹……至于“看看天上雁,細細問葵花”,劉如南說這咋問?王萬田倒是有些悟,但做為黨支部書記的他,又不宜輕易的說出他的那點悟。
蒯泗泉把圣天湖工程設計師們組成“時代理念”考察團,打起“友好合作,互利共贏”的時代旗幟,由小黃總監(jiān)與長子文山帶隊,到海南瓊?,幧饺f泉河,考察學習南海房地產開發(fā)集團的超前設計、別墅樣式、園林規(guī)劃、中歐互滲、能領導時代新潮流50年不落后的“時代設計新理念”。
得意之時,精神愉悅,情商上升,荷爾蒙分泌激增,此乃人獸禽類自然之理。小黃總監(jiān)與長子文山前腳剛走,后腳來了存才小旦,珠玉一般,光彩照人,乃“存才劇團”《存才掛畫》的小旦藝名喚做“丑娃兒”的,那丑娃兒走起“風擺柳”的臺步來,就如滑冰運動員在冰上滑的一樣美,端的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不論是誰看上一眼,都會留下心跳的回憶。看官賢君,咱這小天掄到這里,就想起古人艷筆的潘金蓮——“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云愁,臉如三月桃花,暗藏著風情月意,纖腰裊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蜂狂蝶亂”……那雌兒金蓮如何比得這“丑娃小旦”,她出臺開幕,就能引的千萬雙眼如鐵見磁石,能將泗泉干媽笑的死去活來,她的錢財就滾滾不竭,恨不得把泗泉公當做她的肉肉看,泗泉幾次給她丟眼色,會意的她只回眸給他一個笑,將蜜蜂屎兒抹在他的鼻尖上卻叫那賊聞得舔不得,直到答應給她一幢圣天湖的水泊別墅,才半推半就地來到圣天湖看看——“脫赤腿,穿短裙,等哥哥與你消魂,青春不可虛度,你說那后悔藥兒何處尋?青春過,秋日臨,面對斜陽,那份甜蜜,偷偷的,藏在,咱倆的,心窩兒里”——這是她接到泗泉“干柴烈火”的情箋后,素手弱筆回的詞,只恨演出任務緊迫,只有半天之歡,剛剛見面又得殘酷分離,泗泉倀望,苦不堪言,遂吟苦詩訴其大苦不堪曰——
相思入骨你可知,千言萬語化成詩。
想你想成相思病,落入塵土土也癡。
一紙飛箋寄給存才劇團,那“存才小旦”展卷品味,看那賊的文筆,倒也有些意思,遂舔墨運筆,回復他說——
上耶!我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告訴他說只是這幾日臺口甚緊,忙于奔跑,我十有八九不在團里,即使來信也不能及時收到,所以回復遲了。落款處是一雙紅艷艷的嘴唇印信。
泗泉再來苦信,訴說黃蓮之苦,丑娃再去苦箋共飲苦酒一杯曰——“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李白的酒,杜甫的愁,蘇軾明月幾時有?玉人兒,休碰王維的相思豆。”
泗泉給她配了大哥大與BB機,進入二人世界的她就夾著腿兒走臺步,托起湘裙全如船在水上飄,風梳揚柳萬縷絲絳水蛇腰兒,令泗泉公在后面捉蝴蝶卻翻翻翩翩捉不得,被那賊人捉住時就拿出孔雀開屏的本事,將一條腿兒直端直端的翹起來,直翹過泗泉的抵楞頂,這就是存才演員的“拔腿功”……為拿情火兒煮那賊,泗泉呼喚她時必遲到,終于熬得一輛桑塔納,才沒遲到的理由了。在沒有畫裝品的年代里,女人都是天然素,而丑娃小旦最不缺的就是這,淡抹輕裝,天然芙蓉,來時必帶“美國男霸狂飆暴”或是“偉哥塔拉菲膠囊”,令泗泉公艱苦奮斗連續(xù)作戰(zhàn)而不息,又慣會打渾、罵俏、裝癡、扮憨兒,那憨兒端的是扮得好——泗泉說你去給我倒杯水,她說要大杯杯呢小杯杯?泗泉公說小杯杯;又問滾燙的呢涼白的?泗泉公說涼白的;又問常溫的呢冰鎮(zhèn)的?泗泉公答常溫的;又問紙杯杯呢玻璃的?泗泉公答玻璃杯;又問帶把的呢不帶的?泗泉公答帶不帶把都能行,你把水給我就行了;又問接滿杯呢接半杯?泗泉公答接滿杯;又問左手接呢右手接?泗泉公怒道我不喝了!那丑娃小旦就插燭般地蹴下身道,奴家尊旨,我只道您的手兒被豬咬了!那一憨一癡一招一式,全是舞臺上的真功夫,拿出戲腔念白道——“官人若不用茶時,豈不疼殺奴家也!”便十指尖尖捧來一個甜甜的杯……此物之招數遠非董雪鴿輩小黃總監(jiān)能比得,肚里戲文又多,專拿收魂攝魄的蜜蜂屎兒喂那賊,又拿賣癡萌呆的傻憨態(tài)兒煮那賊……“你要一日三次的呼我喲,若呼的不夠我的數,只罵得你身上的肉兒片片飛!”兩行碎玉便從櫻桃嘴里咬出無限的仇恨來,飛箋曰——“在乎你的我只在乎我在乎的你是否在乎在乎你的我;我在乎的你是否和在乎你的我在乎我在乎的你一樣在乎在乎你的我!”
一個月后,圣天湖“時代理念”考察團們滿載而歸,小黃總監(jiān)和長子文山匯報說,南海瓊海集團奔著“南北交流,互通有無”的企業(yè)原則,免費給了圣天湖幾樣歐式建筑最新圖紙以及“劉文彩莊園設計圖”,希望圣天湖也能給瓊海技術支持以使南北建筑互通有無。只是瓊海集團董事長理陸有富沒有出面,是瓊海副總全程接待我們的,副總轉達了萬泉河瓊海老總陸有富對圣天湖蒯老總的親切問候和致意。
蒯老總說,陸有富為啥不出面?
小黃總監(jiān)說……沒法說……他住進北京和協(xié)醫(yī)院了。
蒯老總關切地問,什么?。?br />
小黃總監(jiān)說……住院了就行了唄,還問那么細干什么。
但蒯老總卻是要追問詳細的。
小黃總監(jiān)只得說,陸有富在瓊海萬泉大酒樓……被一黑客……給那個了……
蒯老總說,“那個了”是咋個了?
小黃總監(jiān)說,被一黑客給黑了……
蒯老總說“黑了”二字怎樣講?
小黃總監(jiān)說,就是被一黑衣客……騸……弄成太監(jiān)了。
話分兩頭,斷章句。
任石方二李逵漢好、能干、有苦,他們承包的花果山果然包的碩果累累壓滿枝頭,一斤蘋果竟能賣他一塊二毛多,那長滿金蘋果的花果山成了小商小販的財源山,天不亮都就到花果山下排隊批發(fā),真是不盡金錢滾滾來,承包費只三千塊,一堰的蘋果就賣夠了,剩下全都是伢落下的……心爛死啦唉呀呀,想當初咱咋就不知道承包。陶窯人有個毛病,若是承包給外地人,伢再發(fā)財都不眼紅,而本村人發(fā)財就難受,于是妒恨的,心爛的,后悔的,咬牙的,切齒的,何筆墨所能寫盡的。
越有錢,越小氣,二泰山吃蘋果只揀有蟲眼的。二李逵摘了一個好的吃,硬是被他老婆奪下來說,我一個蘋果五六毛!你遭踏這天物不做孽!嚇得任石方也只敢吃爛的,心說那一毛不拔的鐵母雞,倒是一個過光景手。那婆夫四個商量說,咱不批發(fā)了,存入窯窖里,攢到年根前,價錢會翻一番多,只賣了梨棗山楂就夠了三千塊的承包費。
陶窯村要產生兩個萬元戶了……后悔的最受不了的是石方丈人泰山爹……在陶窯花果山的帶動下,大栽蘋果樹的群眾運動在河東大地蔚然而起,人民政府因勢利導,河東周報頭版頭條大喊道——“若要富,栽果樹”,這話一風刮透全中國,于是蘋果樹苗賽過金條。
“莊稼就是碰家”,寇田田貸款300種的軟棗苗,讓蘋果熱給碰上了,原來蘋果胚芽只有接在軟棗苗上才能長成蘋果樹,他那二分地的軟棗苗,稠的如雙樓播種的麥,出土剛有兩拃高,全給嫁接了蘋果胎,刀口處用紅塑料布一裹一繃,滿地一片紅彤彤。一伙河南客商到地頭,拿出好煙給寇田田,說好一苗賣價兩毛錢;卻被西安客商打奪了,說我們出價兩毛五,于是三毛四毛的杠起來,最后被山東客人杠到8毛5分成交了,真是想窮你都窮不成,二分地滿地都成金條了,寇田田婆夫倆夜里在金條窩里換班睡,并在地頭拴條狗……結果一家伙就賣了一萬五千八百塊!田田老婆捏住她那一摞錢罵她男人田田說,當初我說咱貸五百塊錢種三分,你這沒出息的就不聽,活活踢了我多少錢!罵得那位涑水模范飼養(yǎng)員共產黨員寇田田,像瓷慫一樣沒說的。老婆拿出三千元說咱趕緊收買軟棗籽,今年給我種一畝!
時光若能倒流時,人人都是圣人了,只恨時光不倒流!
泰山爹的那張嘴,哪里吃過蘋果梨,現在有了蘋果梨,但必拿一個小刀刀,閨女給爹拿來的,全都是些打蟲的。有一回,石方給丈人挑了幾個又圓又大又紅的,卻被泰山奪下道,好的爛的不一樣?丈人聽到這句話,直夸閨女是“會過光景”的好把式,我石娃這賊東西就不會過。泰山爹吃一口蘋果就打一下嘴,“能叫得了悔,不叫不得悔”,老先人留的老話就沒錯,壞就壞在我這兩片B嘴上。泰山嫫說往后的事你少插嘴!你這賊老漢壞了我娃多少事!罵得那賊老漢把抵楞吊在大腿襠間沒說的。
時光若能倒流時,人人都是圣人了,只恨時光不倒流!
泰山爹吃的都是蟲打的,石方爹能吃不打的?入冬后的果窯里,不時挑出腐爛的,兩家專挑爛的吃,吃爛的是“過光景手”,吃好的是“搗灶鬼手”,爛了一個雞眼兒的舍不得,等爛到一半才能吃,爛不到一半也是遭踏光景不會過的搗灶鬼!黃奇文送石方一副對聯道——“吃了爛的爛好的,爛了好的吃爛的”,橫批曰“老吃爛的!”……說你這有福不會幸的受罪鬼,土里刨食的土雞命,就是將你放進麥囤里,你那兩只爪爪還刨著吃!
樹大招風,財大招賊,哪料的北頭堡的花果山,卻招來一伙戴著大磕帽的公安賊。
花果山的果窯里孕育著兩個萬元戶,這話讓后峪葫蘆島的“假洋鬼子”知道了。這人就是因為懷表收音機,被孫李溫罵進貧協(xié)代表炕膛里的“業(yè)余華僑”大燒包——“要這東西干球使?天上日頭不是表?地上公雞不是表?要收音機干球使?偷聽敵臺廣播寫反標?你有程代更的本事嗎?!”
“業(yè)余華僑”大燒包崇拜陶窯村的蒯泗泉,崇拜侯馬盜墓賊李百萬和郭千萬。他扳起雙腳看他小腳指上的單趾甲,平常人的小腳趾甲是雙頁的,而他的趾甲是單的,可良橋下算命的說,這是貴人之相啊,打從小學記事起,老師就說他是偉大的共產主義事業(yè)接班人,這不與我的單腳趾甲暗合了?命里有時終須有,眼前不遇待時臨……李百萬和郭千萬夜掙二三尺錢是常事,人家點錢不點數,是拿皮尺量錢墩,給李百萬當狗腿時,見過伢空中取錢的大氣派——港澳買主客販說,我看這貨給你二尺半就行了罷。郭千萬說這是唐宰相裴度平淮西出征祭纛的祭天鼎,你看韓愈篆的十六字,這貨出自鳳凰原的宰相祖墳,至少也得三尺半吧,最后按三尺三寸成交了……“業(yè)余華喬”看到這,就跌進魔幻無窮的世界里,他端了一盆洗腳水給港澳老板洗了腳,老板順手撂了一疊人民幣說,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