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江南雪(小說)
“不好意思,打攪!”
教室門被悄悄推開。講臺上的老帥哥話音打住,目光不悅。
“必須通知到位?!蔽涔庖荒樓敢?,手里一沓通知單。
“下課了,不要在學校玩雪。雪人雪仗更不可以。學生廁所瓷磚地面有水的容易結冰,結冰了容易滑倒,上廁所要格外小心,不能跑,有急也不能。學校已經派出小分隊專職守衛(wèi)。有違反的是要扣班分的,大家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
“不準出事!”嚴威武光退下講臺,“家長一定要簽字!別忘了!”瞪臺下一掃的武光轉身帶上門,又返身,“下課后,不許打鬧!”
一場雪,不大。操場披一層瑩白的光。
突然,一團晶瑩剔透“嗖”地拋出優(yōu)美的一條弧線,從美女校長的眼前驚過,史青玉校長立在走廊,正欣慰地看著她的青年沖鋒隊緊鑼密鼓熱情高漲。而這一團晶瑩卻不偏不倚,沖進一個高甩著馬尾巴的女生嘴里。
“好吃嗎?”哈哈男生黃棉襖笑成一堆。
“好吃,白沙糖!你要不要來一口?”白羽絨女生毫不示弱,手捧一團碩大的雪梨,頭上淺淺一層白,身后是哈哈大笑,腳底耀眼的滑!
一個大蘋果直向男生腦門飛去。
不好!
話還沒沖出玉口,但見黃襖小子閃身一歪,呲溜倒地。史青玉嚇得差點大叫出聲!卻見倒地的小子一個鯉魚打挺又活脫脫蹦跳起來。
操場中央,兩個鬧生嘻哈一團。
“哪個班的?班主任沒有通知下去嗎!”校長的眼圈大的嚇人,鏡片耀出刺目的光芒。隨一聲尖銳落地,文綜組的孫偉毛豆豆們又開始了接力。
兩活寶又是陳小凱和李娟。于是,從最西頭到最東頭的辦公室,在最馨最柔也最冷峻的安全課上,兩生靜秘獨享著校長班主任的輪番轟炸。史青玉校長的一份特殊恩典,還有年輕的班主任一節(jié)連一節(jié)的訓導,踅出悄悄,又寞寞復返將兩位出格生領回到教室做檢討。
最那蒼白面淡粉的唇幽晶水光一宛的冷峻的話語猶如山谷里的風,直吹得校園里脹熱小子們的頭皮崩裂脊背瑟瑟。
“幾分鐘相差不是小事,燒高香吧,出事了誰替你擔著?”
“關鍵時刻哨子必須吹響!”
“班主任是七點三十準點在崗,不是七點三十到校,是在崗!”
雪球事件,大煞四方。教師大會班主任會行政會全體黨員會,一個主題,吐氣若蘭:“初中生不許擅自外出,生病也要家長到門口接,由保安交家長?!?br />
熱水燙臉,霧氣彌漫。
史青玉回到辦公室隨手關上門,所有的會都布置到位,她得給自己留一刻的放松時間。
臉部操是她工作之余的一種習慣,也是她不老容顏的秘籍。雙手按摩幾分鐘,沉沉昏形漸逝,默久片刻,暈霞復現(xiàn),不嫵,不溫,一如濃濃煙火里的水晶蘭。當她氣爽神清,接下來還得準備個別訓導時,突然眼前一黑。
她的眼前頓陷一片暗淡世界。
怎么回事?
她看看窗外的雪,沒有太陽,驟然溫明暖亮的辦公室滴水成冰。
用電超負荷!
后勤主任嘶嘶的嗓音有些發(fā)顫。故障又在文綜組。賀紅瑩組長被叫到最東頭。接著毛豆豆又被點名。再后來,全體職工大會警告。
冷是一回事。
停電,跳閘,又是一回事。
暖寶寶豈能拿到學校充電!
于是,各組組長安全培訓了一節(jié)課。緊握手心里的辦公室空調開關,權限上繳。總閘按扭統(tǒng)歸到最東方老大的抽屜一角。
“還不開,這么冷的天,空調成擺設!”王建新搓著手跺著腳。
毛豆豆一萬個委屈也叫不出來。她的暖寶寶根本就不可能讓全校的電閘跳停!她也沒有私自在學校里插電寶寶,充電的事她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小黃狗寶寶為何會在組長的辦公桌上,她真不知是誰拿過去的。
王建新老師桌子底下的電燙煲卻沒人見?是主任沒看見還是組長不愿見?只要走進門,低頭一眼就會顯耀,卻沒有人瞧見。而一只擺放桌上的暖寶寶就成了替罪羊,毛豆豆有冤無處訴。
“沒見過你們這么怕冷,電暖器要用,先到家里充好,不許再用辦公室里的插座,再跳閘短路可不是鬧著玩。幸虧武光走得晚,不然出大事誰也擔當不起!”
組長賀紅瑩打開抽屜拿出空調器往開關上摁幾下。終于“滴”一聲響,暖氣開送,“公家的東西不能濫用,要愛護!”
冷面相視一瞟,無人接話。
毛豆豆想起大學校園里紅場下的地窖真是期末復習迎考沖刺的暖房,一個地下防空洞比教室里的熱情高漲幾百倍,而有空調無熱氣的教室備課室竟如夏日冰宮,活絡氣一點生不出。
冷面冷心一本藍色硬皮抄在孫偉的辦公桌底下悄悄伸延:“地中海叫我重新抄,一遍又一遍地抄,手都抄僵了,有人用三只筆握一起投機取巧也沒人檢查勒,他妹的就只抓我不放!”
凱小子語言不雅,情緒炸裂。確實待教亦得嚴教!孫偉喉嚨里的話還沒出口,匆匆一影:操場捐款!
一日捐,儀式隆重而靜穆,國歌高唱群情激昂。
筆直一條條的隊列伸展操場。
艷紅一個紙箱盒,擺放主席臺上。
組長的手里,每人一個信封高高揚起,從捐款盒前輪流擺拍一張張后,各班班長再排隊主席臺拍照留影存檔。
操場的風不沾地,雪飛輕揚,毛豆豆舉著相機鼻子開始拉風箱。風含笑,音含威,一層不變的“表揚與批評”也隨高樹上的雪花紛紛灑灑。突然臺上念詞牽引起臺下小騷動,一個名字卡了半天,臺下張望幾下,頭頂?shù)年柟馑坪鯂姵鰜斫o了某種啟示,三個金字耀目,燦燦的該是讀者眼中元寶,于是,洪鐘轟鳴震天:熊小金!
話音一出,有人暗笑,偷笑,膽兒大的咧嘴笑,哈哈笑。
“鑫”字變成了“金”!
哈哈笑的被拎上主席臺,站罰。
臺下的陳小凱一個鬼臉,毛豆豆拍一下他腦袋。冷風中,他的衣領豎起,白衣衫領口露綻出一縷線頭,薄衫薄單頑抗著冷涼的風。
“棉襖毛衣呢?”
“濕了,不冷!”火燒云的臉上,腦瓜子吊昂。熱烘烘,體溫高,小子抗凍。毛豆豆欣慰同時也深感另一群的蜷縮。女孩子裹的像包子。藍白統(tǒng)一服裝罩在外面,里面被套的夾襖不肯馴良,倔強地要外向鉆出,探頭,如一只只小耗子。
毛豆豆摘下眼鏡片,忽然發(fā)現(xiàn)正方形操場東南角的條型碼缺了一角,形成短板,仿佛被剪成半截的船板在茫茫的海天失了衡,西北小學部,六個年級的生員敷衍著似乎有些隱形,一個個輪著跳水。
頭頂一束亮,晃眼。
不對,少一大半!
毛豆豆不相信,戴上眼鏡過濾,還是短缺,落掉了兩個年級,沒錯!六個班只剩下四塊。
有人跑過來,腳步一陣風雪掃,毛豆豆嚇一跳。疑惑還沒散開,武光急急低低:“幫個忙?!?br />
不是請問,是陳述語氣。毛豆豆聽了不爽。武光呵著氣,要她代一下他的課間崗,他說他被主任抓了差。
他的崗位在操場,毛豆豆頭皮發(fā)麻,不情愿不能說,站崗最不好過就是這個大操場,不像教學樓道,看管的只幾個教室一層學生,這里大魚小蝦魚龍混雜。低年級高年級穿插瘋跑,大的容易撞倒小的,巡檢的便要探照燈一樣忙碌,不能停,更何況這種結冰蹓滑的路面!累是次要,最怕意外。
跑道上。低年級依然有幾個在追打,唬得毛豆豆心都要咚咚跳出來。還好叫一聲便停下,還算聽話。
一堆圍成一圈,毛豆豆慢慢靠近,紅棉袱與黃燈芯絨的孿童正隨著唱詞一并出腳,白球鞋上幾個腳印,劃拳似的劃腳,出腳齊唱,音律有點耳熟,歌詞不模糊,側耳清晰可辨:“一米一米三,上高山,高山上不去,請你滾下來。小星星,眨眼睛,眼睛開大會,萬歲萬歲萬萬歲!”
童謠玩唱著戲詞,語義編得厲害,毛豆豆笑問小紅襖:“知道你唱的什么意思嗎?”
小紅襖頭搖,一個燈芯絨搶著應答:“好聽!”
毛豆豆不再問下去。她自己也不知還要問什么,戲詞乃童孿學著玩唱,不明含義喜歡其節(jié)奏韻拍,很激昂也很歡快,毛豆豆也喜歡,光燦燦彤彤紅的光陽就在水泥塑膠的頂上。只是有時候的陽光也會妒嫉陰影,就像炙烤的夏季的人們害怕焦灼,躲進樹蔭下。
當然,這樣飄雪結冰的冬日,例外。
毛豆豆抬頭,看見懸掛在墻上的通紅標語,一團團火焰燃燒著,萬冥千幽一念光,毛豆豆又開始了飛馬行空。
她今天正要講《赫爾墨斯和雕像者》?!兑了髟⒀浴泛苡幸馕?,學生喜歡,便毛豆豆更喜歡古希臘神話。當然初中生是難以體味其中深奧的。那耳喀索斯死于水,成為自戀影子的水仙花。建筑大師代達羅斯制造的迷樓,人們進入容易出卻難。建筑大師最后連自己也解救不出來,作法自斃。這個世界不缺奧威爾,不缺一九八四。更不缺安徒生童話。但有的童話是掐了頭卻了尾的,東方教授的“蠅蠅嗡鳴”卻稀稀有聲。
“扶不上墻的爛泥,不讀就死回家。跟你哥一樣端盤子去!”
毛豆豆走上樓,就聽見辦公室門口一堆聲嘶力竭的吼叫。時髦女郞張牙舞爪,“死樣!三日兩頭的往這里跑,我就不要掙錢了。”
“不讀就跟我死走!”憤恨尖利又無奈,“你還讓人活不活?天天不得結!”
重重一巴掌接著一巴掌,白色羽絨服的女生,毛豆豆太認識了。她個兒瘦高,與同齡人相差一大截,屬于鶴立雞群的小美人。毛豆豆站立她的跟前都要仰視。這個女生名氣不小,似乎一些出格事總與她脫不了干系,也許她的勇猛,毛豆豆今晨一到校,就享受了最東頭一次格外的安全培訓。
她背對操場,倚廊,歪頭,胳膊抵擋,在一連串漫罵中頭發(fā)又被女人抓起來。從窗口探詢的目光齊刷刷凝聚她的臉上,又從她的臉上劃過,這張臉竟睨向她的老師,回應著一笑。
“又來一個敖烈個,有膽!”
站窗口倒水的老帥哥贊一句。毛豆豆笑,這個老帥對李娟欣賞有嘉。
發(fā)短精致的玉兒校長抓起李娟的臂膊往里推,向那喋喋不休的艷婦呵厲:“你再說一遍呀,也讓你母親聽聽,看看這是不是一個女孩子說的話,怎么不說呀,我都學不出口,你再說一遍!女孩子家竟說得出。大人都會被你羞死。人家父母親沒有聽到,聽見了,不搧你才怪。這種話大人都不好意說出口,你,一個女孩子敢!”
王建新歪頭,用筆敲著毛豆豆疑問疑惑的腦袋。“對著男生大雪球一陣猛砸還不夠,還要對著跌倒的男生大聲挖苦嘲諷!”
“如今女生真不得了!一些話也虧她說得出口!”賀紅瑩也是恨鐵不成鋼。
“說什么?”毛豆豆悄悄拍一下旁邊韋京的肩膀。韋京笑,不吭聲。
“沒卵用!”王媽媽不解氣,“這丫頭鬼點子特多,還會勾人!”
“南橘北枳嘛?!庇腥撕袄夏ь^。王老師應聲跑下樓。
“心相面相啊。日光之下只有天王不愿隱藏或歷史學家能猜到的一點真相!”悠然一晃,老帥哥的影像已經轉到門外。毛豆豆琢磨著老師哥的話,半天沒弄明白。她也沒時間弄明白啦,她的學生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