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校慶(小說)
一
石光馳最不喜歡吃飯時,別人打來電話,不管對方說什么,不管是什么事,都會壞了自己的胃口。除非公司老總和老婆兒子來電,他一律不接,要等到飯后再撥回去:“喂,不好意思,剛才在外面,沒聽到?!边@個理由,很容易叫對方相信,石光馳用了好多年了,脫口而出。
今天是周末,食堂有紅燒肉,排到石光馳正好是最后一份。他特別喜歡紅燒肉這道菜,尤其喜歡紅燒肉里的豆腐干或者筍干,入味,有嚼勁,比其他的更能撫慰味蕾。所以,他心情極好,吃完一碗米飯,又去添了一點?;氐轿恢?,剛坐下,手機鈴聲響了,來電顯示:辛紀。
辛紀是石光馳大學(xué)同學(xué),班級的男班長,當(dāng)時,經(jīng)管84.1班,一個班有兩個班長,還有一個女副班長。接還是不接?當(dāng)年,畢業(yè)時,若不是他暗中活動,留校的本該是自己,可以說,這個留校名額是被他巧取豪奪去的。這股氣,石光馳至今不能釋懷。也因此,石光馳畢業(yè)后幾乎和他沒有聯(lián)系。他找自己干什么,有求自己?不會吧。要不就是出差到了深城,良心發(fā)現(xiàn),要來看看自己?接吧,要不顯得自己小肚雞腸,沒有格局?!拔梗愫?!”沒有回音,對方已掛斷。
出于禮貌,回到辦公室,石光馳又給辛紀回撥了一個電話,他沒接。不高興了?還是沒聽見?不管了,自己內(nèi)心坦然,這個回撥電話,就是告訴他,我老石有肚量。
晚飯時,石光馳自己整了個?。ㄆ浚┒ㄥ侇^),兒子從學(xué)?;丶叶戎苣瑑蓚€月沒見兒子了,高興。雖然,兒子已讀大四,談到畢業(yè)前景不太樂觀,胸口覺得被壓了一塊石頭,好在酒精暫時將這塊石頭溶解了。石光馳一直認為,酒是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發(fā)明。房間里,酒香、菜香彌漫,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手機也來湊熱鬧,鈴聲又響了。果然還是辛紀。石光馳趕緊放下筷子,站到陽臺去接聽?!袄衔?,總算聯(lián)系上你了……”他以貴普(貴州普通話)跟石光馳講,7月9號是邊城大學(xué)66周年校慶,希望石光馳回來,順便同班同學(xué)也聚會一次,大家畢業(yè)三十年了,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希望能珍惜這次機會。他還自我介紹說,自己在學(xué)校那邊張羅,順便給班級搞一下。石光馳在寢室里排行老五,所以,辛紀也這樣稱呼他。秉性難移,辛紀還是那個辛紀,講起話來不容人插嘴,一定要將自己的意思全部表達完為止。
石光馳只好“嗯嗯,哦哦”應(yīng)答著,面對老班長懇切的言辭,石光馳原來準備婉拒的理由一句也沒說出來。他不想回去,覺得自己至今還只是一個普通的打工一族,雖然身處改革開放的前沿城市,但闃無成就,這么多年了,在企業(yè)里打拼,連個部門經(jīng)理都沒混上。同學(xué)問起來,說什么呢?但接了辛紀的電話,自己卻說“考慮考慮”。
“回來吧,如果正常,她也回來。”辛紀竟反常地開了句玩笑,掛斷了電話。一本正經(jīng)的他,如今也有些改變,頑石長出了青苔,時間改變的東西很多。
“她?”石光馳知道他指的是誰,心里忽然有點翻江倒海。都說時間能沖淡一切,但不能沖走一切,像洪水過后,總會有些東西留了下來。睡前又想了想,第二天,石光馳給辛紀發(fā)了微信,明確自己參加校慶。之后的日子,自己每晚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說不清為什么。
二
7月8號的凌晨,一場暴雨席卷了深城。雨后,雖然有些老舊城區(qū)遭受水災(zāi),但主要干道、高架道路很快就恢復(fù)了通車?,F(xiàn)在的深城,比前些年抗災(zāi)能力更強了。坐在出租車里,石光馳心往神馳,中午就能見到老同學(xué)了,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有的同學(xué),三十年未曾謀面,不知怎樣了。車窗外,雨停了,但天邊依然有閃電和沉悶的雷聲傳來,像一個唱戲的草臺班子,一陣緊鑼密鼓之后,便匆匆收場。
到了機場,安檢之后,果然聽到自己所乘的ZH6666的航班延誤的消息。中午過后,已過登機時間五個小時,大家忍不住了,石光馳在收到同學(xué)趙根木確認接機時間的微信后也坐不住了,得知大部分同學(xué)已到,心里火燒火燎。所以,他的火爆脾氣又發(fā)作了,老毛病了,至今沒有得到提拔重用,不能不說和這性格有關(guān)。他拉著行李箱,跟著一個戴著深茶色棒球帽的高個子男人,一起沖到了登機口,逼著服務(wù)員給個明確的說法,大有不獲全勝決不收兵之勢。結(jié)果,被警察請進派出所,好一番批評教育。
時針指向晚上6點,石光馳終于坐在了飛機上,懷揣著航班延誤補償200元人民幣,心中的怒火漸漸熄滅。當(dāng)很多問題無解時,錢是唯一的答案。坐好后,石光馳掏出手機,翻看起來。一個多小時在派出所里,收到了老婆兒子好多條一樣的微信——“登機了嗎?”后幾條都加著驚訝和焦急的“表情”。他趕緊回復(fù),并聲稱自己睡著了,沒看見。
接下來,翻到一條辛紀的微信:“登機了嗎?趙根木到時去接你?!睉?yīng)該是例行問候。趙根木是班級里年紀最大個頭最小的同學(xué),住在石光馳對面的寢室。石光馳看不得別人“欺負”他,曾一次次為他仗義執(zhí)言,所以,兩個人要好,兄弟相稱,經(jīng)常如影隨形。石光馳回復(fù)“剛登機”,再沒收到他的信息。又在飛機上等候兩個多小時,吃了晚餐盒飯后,飛機開始滑行了,并漸漸加速。石光馳閉上眼睛,睡不著,耳邊呼嘯轟鳴著三十前的記憶碎片。
畢業(yè)時,本來留校的名額是留給自己的,這是畢業(yè)前,石光馳被班主任畢勝利叫去,幫他給畢業(yè)同學(xué)填寫《畢業(yè)鑒定》時對他透露的。畢勝利總是冷著一副不茍言笑的臉,但看得出,他很器重石光馳的才華。最終的決定權(quán)并不在他手里,所以,畢勝利用了個“如果不出意外”的假設(shè)條件。寫鑒定,這可是莫大的信任,寫完要將鑒定裝進檔案袋。畢勝利說,他之所以這樣做,是知道石光馳會寫詩。石光馳既感動,又有幾分驕矜,臉上流露的卻是苦笑,寫鑒定也算創(chuàng)作。
可宣布畢業(yè)分配方案時,留校的竟是辛紀。后來見到畢老師,他兩手一攤,說“真的對不起”?!皼]事兒,謝謝老師?!北M管自己想掉淚,還不得不佯裝大度。也因此,自己的女友殷淺唱和自己鬧掰,干脆,邊城不呆了,聽說她利用在省教委工作的舅舅關(guān)系,去了上海。其后,石光馳婉拒了女班長奚邊柳的示愛,帶著失戀的創(chuàng)傷,回家鄉(xiāng)偏遠的縣城工作了兩年,就交了辭職報告,沒和鄉(xiāng)下的父母打招呼,便只身前往深城闖蕩。
石光馳工作穩(wěn)定下來后,他便想著開始第二次戀愛。他的觀點是,戀愛不能等,緣分不是邂逅的。天上不會掉餡餅,也不會掉下林妹妹。這次,他規(guī)定自己,決不從愛情的三大溫床——同學(xué)、同事、鄰居中尋找所愛。老天垂青,他現(xiàn)在的妻子是偶然結(jié)識的,是買房時結(jié)識的售樓代表,當(dāng)然,他們的銷售經(jīng)理為表祝賀,給他們房價打了九八折。家有賢妻,勝過良田萬頃?!叭グ?,都這個年紀了,這種同學(xué)見面的機會能有幾次?”妻子的一席話,徹底打消了石光馳的顧慮。
出機場,忽見一高高舉起的紙板,上面用藍水筆歪歪扭扭寫著粗體字——深城石光馳。是女班長,奚邊柳,身邊還站著來自內(nèi)蒙的鄭離離。今天,她們也夠辛苦的,尤其奚邊柳,這次,她是從沈市自駕500多公里來邊城的。沒怎么休息,就跑來機場接自己。見此場面,石光馳先是一驚,然后趕緊拱起雙手,連聲說“你們好,謝謝,謝謝!”
“正好給趙根木打電話,知道你今天到,飛機晚點,我們叫趙根木休息了,他年紀有點大,晚上沒啥事,干脆,我們倆來接你。”邊往停車場走,奚邊柳邊說道,像要解釋什么,“沒聯(lián)系你,給你個驚喜,哈哈?!笔怦Y再謝,暖得心就要融化了。
“你的車不錯嘛?!币簧下罚怦Y覺得車里的氣氛有些凝滯,便找了個話茬?!半S便開開?!鞭蛇吜貞?yīng)答,并扭頭看了下石光馳,臉上的笑容像云隙露出的陽光,一閃而逝。石光馳是從事汽車零部件生產(chǎn)的,對車市行情有些了解,他知道這部白色奔馳,起碼要五六十萬一臺。直覺奚邊柳在沈市應(yīng)該混得不錯,起碼,這不是普通上班族的代步車。
看著奚邊柳,熟悉而陌生。一身真絲面料的黑色連衣裙,脖子戴著黃金項鏈,耳配兩只閃亮的鉆石耳環(huán),金光閃閃,有點珠光寶氣,渾身散發(fā)出的玫瑰香香水味,富婆的氣息,撲面而來。倒是她微卷的一頭長發(fā),依然流瀉著一股學(xué)生的朝氣。不過,她穿著高跟鞋開車,這令石光馳懷疑,她的駕照是怎么考出來的。
“你在深城怎么樣,還好嗎?”鄭離離說話了。她是班級的大姐,據(jù)說年齡和趙根木相仿,為人處事,極具大姐風(fēng)范。平時看不出,她與誰走得遠,與誰走得近,見到所有人,她都面帶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齒。那個年代,大學(xué)里不鼓勵談戀愛,鄭離離是第一個知道石光馳和殷淺唱秘密的人。得知殷淺唱要和石光馳分手,鄭離離勸說了幾次,殷淺唱都非常決絕。反倒是殷淺唱路上遇到石光馳,質(zhì)問他:“你是不是找了鄭離離?告訴你,你沒留校,我們一點可能都沒有?!币虼?,石光馳從內(nèi)心感激鄭離離,那份感激,像他對殷淺唱的怨恨一樣,深埋心底。
就這樣,有鄭離離在,時不時地和石光馳聊聊畢業(yè)后的情況,總算沒叫石光馳和奚邊柳尷尬一路。很快,導(dǎo)航顯示,還有四五公里就到同學(xué)下榻的“紅景地”酒店了,這是一家連鎖酒店。聽說這次活動,全班外地同學(xué)的宿費都是奚邊柳“贊助”的。
石光馳被分在309室。他知道,自己和大哥趙根木分在一室。石光馳辦理入住手續(xù)后,就大步流星來到自己的房間。顧不得禮貌了,“咚咚,咚咚咚”,石光馳幾乎是掄起拳頭砸門,心怦怦跳,控制不好節(jié)奏和力度。正當(dāng)自己想著大哥打著哈欠迎接自己時,開門的卻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大男孩,他一邊揉著惺忪睡眼,一邊說“你好!”客客氣氣的,一臉稚氣。石光馳以為走錯房間了,這時看見趙根木從床上坐了起來,笑著打招呼?!拔沂鞘獑柡鸵鬁\唱的兒子,他們突然有比較重要的事情趕不回來了,我正好在奶奶家度暑假,他們就派我來代表。”見我詫異,孩子解釋道。真不愧是在國外長大的孩子,落落大方,自來熟?!澳愫茫 笔怦Y趕緊點頭問好,孩子的表情里,流露出他們父母的幾分神采。
趙根木從來話不多,但講話有板有眼,都是干貨?!斑@回都到齊了,就差團支書孔子孟還沒露面,人家忙,現(xiàn)在是省領(lǐng)導(dǎo)了?!边呎f著,他邊給石光馳泡了碗方便面,很快,石光馳熟悉的紅燒牛肉味就彌漫開來。他知道,石光馳只在飛機上吃了盒飯,這個點兒,折騰過來,人肯定餓了?!爸x謝大哥!”石光馳感動了,大哥還是那么貼心,善良是長在骨子里的,不會變。
躺在床上,石光馳有些失眠,這些年下來,不知怎的就落下了這個毛病,一累著就睡不著。自己應(yīng)該放下了,尤其對于和自己同姓的石莫問,人家本來就是邊城本地人,和自己同寢室,排行老八,大家后來都開玩笑叫他石老“末”(末尾之意,“莫”的諧音),和同是邊城人的殷淺唱走到一起,雖是意料之外,但也算情理之中。有人說殷淺唱腳踏兩只船,后來發(fā)現(xiàn),石光馳是只破船,漏水。聽了,當(dāng)時很氣。從同學(xué)群里得知,他們現(xiàn)在新西蘭,石莫問承包了農(nóng)場,種家鄉(xiāng)的粘玉米,殷淺唱在大學(xué)任教,教現(xiàn)代漢語,過著舒適的生活。如果當(dāng)時留校的是自己而不是辛紀,結(jié)局就不是這樣了??上?,生活沒有如果。胡思亂想一陣,翻了幾次身,石光馳終于沉沉睡去,奇怪了,他竟然沒打呼嚕。
三
第二天一早,奚邊柳硬是把石光馳拉到自己的車上,石光馳只好認了,也可能自己想多了,索性就大大方方上車吧,好在鄭離離、大哥趙根木也在車上。
奚邊柳又換了一套衣服,白色T恤,短淺藍牛仔褲,讓她本來就苗條的身材更顯頎長,腳上換了一雙白色平跟皮鞋。這樣開車,叫石光馳放心,放松。反觀大哥趙根木,和自己差不多,穿著一件半新的灰色短袖襯衫,一條米色休閑褲,也看不出什么牌子,顯得十分內(nèi)向和老成。這回,是奚邊柳率先打破沉悶,說起深城的房子,價錢貴得離譜。
“怎么?想到深城發(fā)展?”石光馳只好熱情接應(yīng)。
“不是,我兒子在深大畢業(yè),留在深城了,我?guī)退I了套房子,140平方,這樣,就不用租房子了,現(xiàn)在隨便住住,以后也可做婚房?!?br />
“那挺好!”
“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我們將來要做鄰居了,哈哈?!?br />
“那太好了!”
“還早哩,等我們退休吧。”
奚邊柳說完,猛踩了一腳油門,恰巧這個時間段高架路上車不多,她開到了最高限速80碼,看得出,此刻,她的心情無比興奮,也很得意。
半小時后,奚邊柳在校區(qū)外找到了一條可以停車的斷頭路將車停下?,F(xiàn)在的邊城大學(xué),雖然校區(qū)擴大了一倍還多,包括新建了經(jīng)濟管理學(xué)院大樓、人文學(xué)院大樓、外語學(xué)院大樓等等,經(jīng)濟管理學(xué)院,歷史上就是是石光馳所在的經(jīng)濟管理系。還新建了體育館和影院,也新建擴建了食堂和一些商業(yè)網(wǎng)點,新增了綠地及景觀設(shè)施,但唯獨沒增加停車場。
四人從北門進來,進北門右轉(zhuǎn)直走200米左右,就是校醫(yī)院??匆娦at(yī)院,石光馳的心一沉。這么多年過去,醫(yī)院外觀改變不大,只是在三層樓上又加蓋了一層樓。當(dāng)年,入學(xué)不到一周,石光馳一日午飯后突然腹痛,在趙根木催促下,石光馳來到校醫(yī)院,一查,急性闌尾炎。入院,手術(shù)。這期間,也不知道師姐葉如花怎么知道的,她不停地為石光馳跑上跑下。她比石光馳高一屆,是經(jīng)管系(經(jīng)濟管理系的簡稱)的生活部長。剛來校時,她來男生宿舍看過幾次,關(guān)心鐵床有沒有損壞的,室內(nèi)的燈泡是不是都亮等等。起初,石光馳以為她是老師呢。見當(dāng)時石光馳一人在屋,向窗外瞭望,就聊了幾句。兩人就這么認識了。那時,石光馳還有男女授受不親的觀念,和女生的交往從不主動,幾乎是葉如花問一句他答一句。覺得她和主治醫(yī)生很熟,主治醫(yī)生因此特別熱心。第一次離開父母到異鄉(xiāng),就病倒,石光馳一想,鼻子有些發(fā)酸。術(shù)后,葉如花買了水果來看望,安慰石光馳,眼睛里是滿滿的溫存和慈愛,就像親姐姐一樣。她的出現(xiàn),正好彌補了石光馳沒有姐姐的遺憾。他很感激葉如花,感覺她比班主任畢勝利還關(guān)心自己。在她畢業(yè)前夕,石光馳送給她一個日記本做紀念,當(dāng)時,石光馳手頭拮據(jù),將高中好友送給自己的綠皮日記本的留言扉頁撕掉,在首頁寫上“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送給了她,不知她收到后會怎么想。遺憾的是,畢業(yè)后,兩人斷了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