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0年，媽媽整整住院五次。病因無非就是類風濕性關節(jié)炎，手腳關節(jié)腫脹疼痛。風濕，俗稱不死的癌癥，只能緩解，無法根治。
　　 每次住院，她都像吃了暴躁劑一般，到處游走，在病房里大喊大叫，聲音如雷。醫(yī)生來查房，她就扯著對方的衣服：“救救我啊，我不行了?！辈∮咽莻€老人，同樣是風濕病，近年有好轉，她像見了救命稻草一般。病友告訴她藥是從外地買來的。她近乎哀求：“你也幫我買一點，錢會給你的，你放心?！辈∮咽抢先?，也不會。她就這樣纏著醫(yī)生不放，對著病友訴苦。見一人，逮一人，誰都不放過。
　　 幾位病友吃不消，找到醫(yī)生換了病房。大家都是病人，本就身體不好，心情難受，被她這么一攪和，整張臉耷拉下來，又不好發(fā)火。
　　 醫(yī)生受不了，每次走到她的病房前，都遲疑著，有些不敢進去，只能委婉地對我們講：“要不，你們出院吧！這樣下去，真不是事?！?br />　　 我們子女安慰她，跟她說好好配合治療，按時吃藥，總會好的。她根本聽不進去，大聲訓斥，講一些要死要活的話。
　　 她晚上睡不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又嫌走廊上有聲音，又嫌外面有路燈，坐在那里唉聲嘆氣，哭爹喊娘，只有吃了安眠藥才肯入睡。
　　 她怕坐車，哪怕一聞汽油味，就吐得滿地都是。不能坐車，她就走路，居然忍著關節(jié)上的疼痛，徒步十幾里山路，走了將近五個小時，跑到隔壁鄉(xiāng)鎮(zhèn)買來老鼠藥，吵著要自殺。
　　 她不敢吃藥，非要父親喂她吃藥，或者干脆拿刀把她殺了。父親不肯，說“要死你就自己死，別害我”，她就罵得沒完沒了。
　　 我們都認為她精神出了問題，再次送她到醫(yī)院，專門請來精神病院的醫(yī)生，給她開了相關的藥。藥物伴隨著針管進入她的體內，許是藥物的作用，她昏昏欲睡，全身乏力，連睜眼都顯得為難。我們擔心她的身體狀況，覺得這樣做有些過份，遂停止這類藥物。
　　 我們替她辦了出院。出院后，一切依舊。我們子女受不了，她回了老家，四處串門。剛開始，人人都勸她。后來，老家人見了她，干脆把大門關得緊緊的，把她拒之門外。她拄著一根拐杖，從這個村走到那個村，像個十足的瘋子。
　　 每次提及，我們都感嘆：“唉，我這媽媽，一點也不懂事，天天鬧，不顧及家人，不考慮別人，太不應該?！彼械脑捳Z里，都是滿滿對她的指責。
　　
　　 二
　　 2023年冬天，北風呼嘯，天寒地凍，鳥兒都消失了蹤影，啼叫聲不知去了何方。人們的生活里滿是陰霾，見不到太陽，不只是天空云朵遮擋的緣故。
　　 新冠疫情已經整整持續(xù)了三年。我們中華以大國之擔當，守護了群眾一千多個日子。眼見病毒毒性減弱，國家經濟疲軟，到了該放開的時候。經過專家研判，這變異后的病毒已不可能致命，只能引起一點類似小感冒一樣的癥狀。
　　 幾乎一夜之間，新冠病毒席卷了整個神州大地。雖然毒性不強，但傳播速度極快，快得身邊的人幾乎沒有一個躲掉。
　　 正如我躲到了鄉(xiāng)下，依然染上病毒。
　　 我全身酸疼，關節(jié)酥軟，每一寸肌膚都格外沉重；咳嗽不止，只要刮一陣風，那是沒完沒了，一個接一個，直咳得心肺都痛；特別怕冷，晚上沒有電熱毯根本無法入睡，人蜷縮在一起，像只小小的蟲子，依舊瑟瑟發(fā)抖；食欲不振，沒有哪一樣菜合胃口，吃什么都覺得苦的；喉嚨如刀割，而且是鈍刀，慢慢地割，畢竟我的職業(yè)是老師，慢性咽喉炎必備一直陪著我……
　　 我的心情郁悶到了極點，卻無處也無法排解。
　　 出去走走路，散散步，根本沒有時間，因為家中尚有年幼的兒子需要照顧，正讀初二的女兒還在上網課，需要人監(jiān)督；想抽出一點時間約人爬山，鄉(xiāng)下卻沒有志同道合之伴，都是年老之人，忙著各種農活；打電話找朋友訴說，朋友也感染了新冠，說話有氣無力；打個麻將消遣一下，村里年輕人的蹤影都沒有；跟人聊聊天，大家都怕傳染新冠，連狗與雞都消失不見；不愛電視，沒有喜歡的劇……
　　 愁眉苦臉，愁腸百結，愁山悶海，所有的愁郁積在心中，我像2020年的媽媽一樣，幾乎要瘋了。
　　 病情會不會加重，導致拖垮身體，一身的后遺癥；會不會死，死了之后家人怎么辦，年老的父母沒人贍養(yǎng)，年幼的孩子沒人撫養(yǎng)；要死又沒死，活著又質量不好，怎么受得了……越想越愁，越愁越想。
　　 整夜整夜，我都睡不著。我寫好遺書，放進了貼身口袋，好讓親人在我死后第一眼看到。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2020年的母親。
　　
　　 三
　　 別人遇到困境，我們總喜歡居高臨下說這說那。站在上帝的視角，仿佛別人的事只是個故事，云淡風輕，有什么值得掛念的？
　　 別人心情不佳，我們勸她想開點，事事都可以過去；別人因為子女焦慮，我們說壓根沒必要，兒孫自有兒孫福；別人吵架，甚至大打出手，我們說何苦，退一步海闊天空；別人鉆在錢眼里，我們說錢是賺不完的；別人被騙了，我們說這么簡單的騙局都能上當，真傻……這樣的心腸真是熱嗎？必須得打一個大大的問號。
　　 其實，很多的事，我們作為旁觀者，說的都是局外話。太多的事情，都是“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太多的問題，都是你看得懂，但就是想不開。正如一句俗語：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萬事只有親身經歷，才有發(fā)言權，才能感同身受。正如你病過，才知病人的滋味；你痛過，才知其中的苦楚；你傷過，才知愛情的感受……
　　 也許到了那一天，我們才能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與他人產生共鳴，勸慰的話才更深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