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緣】尕娘(散文)
尕娘生于1966年,比我大5歲。我家窮,父親姊妹8人,大伯最長,爺爺供他上了大學,1960年畢業(yè)。父親是老四,小學沒有畢業(yè),原因是60年受災,小學停辦,輟學了。其他姑娘沒上過學,尕娘是老生胎,又遇上了好時代,到了上學年齡,村里辦起了學校,和堂兄同歲,一起上了小學。
我上小學三年級時尕娘和堂兄讀初中,那時大伯在縣二中任教,計劃把堂兄和尕娘一起轉到二中上學。但尕娘說自己學習不好,去了會給大伯丟臉,堅決反對,爺爺也支持,就在鄉(xiāng)上的初中上了學。
上小學三年級,數(shù)學開始用草稿本,那時的草稿本是寫過的作業(yè)反過來寫,我寫得亂七八糟,尕娘看了,示范我,讓我將一頁分成兩列,上一行寫橫式,下面寫豎式,這樣整整齊齊,也方便,這種習慣一直伴隨著我。那時農村已經實行包產到戶了,家里人多地多花費多,但勞力少。爺爺、奶奶年邁,父親在鄉(xiāng)上工作,經常不回家,我們姊妹三個年齡還小,尕娘每天早上上學前總是幫家里到河灘挑一擔水,晚上回家就進入廚房收拾做飯。后來她悄悄對我說,她不想念書了,自己腦子笨,成績差,不是念書的料,況且家里沒勞力,一家人都苦得不像樣子了,你們三個腦子好,要好好讀書。她將這個想法告訴了爺爺和父親,遭到了強烈的反對,尤其是爺爺,拿起了牛鞭,說不去趕也要趕著去,尕娘哭著答應繼續(xù)上。
尕娘依然早出晚歸,堅持挑水,準備晚飯,但我發(fā)現(xiàn),她晚上不再做作業(yè),甚至把自己的作業(yè)本給了我,說自己本子多,讓我拿去當草稿紙,晚上還經常抹眼淚,行為也很異常,擔完水后總磨磨蹭蹭的。有一天,她背上書包去上學,我隨后悄悄跟上她,她從家里出來,一個人在大路上走了一段,鬼鬼祟祟拐上了小路,鉆進了小樹林,在一個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的小溝里蜷縮著身子蹲了下去。我猛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叫了聲“尕娘”,她嚇得一哆嗦,看清是我,嗚咽著說:“我真不想讀書了,我就想勞動!可我怕你爺爺,不到學校去的話會被打斷腿。你爺爺最愛你,你給你爺爺說說吧,我會好好勞動,幫你媽媽干活的。我已經逃學了一個月了,這次我豁出去了?!笨粗啬飩?、可憐的樣子,我答應:“今晚我說,我替你求情。”
晚上,在昏暗的燈光下,一家人吃著晚餐,爺爺先放下筷子,笑瞇瞇地點起了旱煙鍋,我瞅準這個機會,說了尕娘的事,尕娘倚在門框上,怯懦地瞅著。爺爺好長時間沒吭聲,只是大口地吸著煙鍋,氣氛死一樣的沉寂,父親不在,尕娘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媽媽,平時不說話的媽媽看著那乞求的眼神說:“看來他尕娘實在不想上了,把上學看得那么痛苦,就不要上了?!庇质且环侄噻?,爺爺終于表態(tài)了:“以前我重男輕女,讓兩個男娃讀了書,現(xiàn)在都干著公家的事,而五個女娃沒上過一天學,我有愧啊,你碰上了好社會,我就是砸鍋賣鐵也想供你啊,既然你鐵了心不上了,你可別后悔?!睆拇随啬锞洼z學了,回家跟媽媽務起了莊稼。
家里多了個勞力,活計就輕松多了。爺爺弄來兩只羊,平常在家里圈著,農閑時尕娘就出去放羊,兩只小羊成了她的小尾巴,她把小羊喂得胖胖的,毛洗得白白的,梳得順順的,天氣熱了冷了下雨了,她舍不得讓羊出去吃草,自己跑到地里打草,爺爺常摸著我的頭取笑說,尕娘心疼小羊比他心疼孫子還厲害。
出嫁的五娘遷走了,遷到離家?guī)浊Ю锏陌^去了。奶奶想女兒,經常念叨說走了那么遠,一個人孤零零的怎么叫人放心,爺爺表面上不說,心里也一直惦記著。那時我們農村的女子出嫁到包頭的很多,回來都說包頭的媳婦不干活,農活都是男人干;包頭生活富裕,到處都能掙到錢。姑父、五姑來探親,在一家人面前也說包頭如何如何好,似乎遍地都是黃金,鼓動尕娘嫁到包頭去。爺爺奶奶本想讓尕娘去給五姑做個伴,再加上五姑父的攛掇,就讓尕娘跟五姑去包頭看一看,結果一去,就說成了一門親事,尕娘嫁到包頭去了。那時村里人都說尕娘被我父親賣到包頭了,因為嫁到包頭去的女孩都要了很高的彩禮,我也曾經懷疑過,可尕娘說,爺爺沒要一分錢的彩禮,還給辦了豐盛的嫁妝,爸爸給了500元的壓箱錢,那在當時是絕無僅有的。尕娘出嫁的那年我考上了師范,上學的時候她硬塞給我100塊錢,那時100塊錢可是一筆巨款,當時我們每個月的生活費是國家補助,一個月22.5元,仔細些還有結余。上學期間和她通過好多次信,都是互報平安,鼓勵上進的話題。
我一直以為尕娘生活得很幸福,因為她那么勤勞、善良,可我參加工作那年,從奶奶口中得知,由于遠離父母,思鄉(xiāng)心切,尕娘患上了輕度抑郁癥。奶奶想念女兒,常常在抹眼淚,想叫她回家來住一段時間,可因為娃娃小,婆家不讓回來。不過,好在今那年冬天,尕娘終于回來了。
尕娘回來的那年,是個暖冬。立冬冷了幾天,剛要準備預寒,天氣一反常態(tài),陽光如初春那么燦爛。冬日的太陽,懶洋洋地升起,打敗了呼嘯的北風,北風識趣地躲開,不見了蹤跡。難得有如此溫暖的陽光。仰望天空,陽光從云端傾瀉下來,用它那柔弱纖手,撫摸村莊,撫摸草木,撫摸匆匆的行人。那是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我騎車回到家里,聽到了久違的熟悉親切的聲音,是尕娘回來了。她雖然穿著新衣裳,但掩飾不了憔悴的臉龐,比以前更瘦了,但精神還好,臉上浮現(xiàn)著見到親人的喜悅。尕娘帶著一個三歲的孩子,叫“永康”,說還有一個一歲剛過的孩子,叫“永強”,留在家里了。俗語說“回回起名在經上,漢漢起名在心上”,多好的愿望啊,真希望我們永遠健康、強大。永康很機靈,都說長得很像小時候的我,和我也很親近,我一回來,就粘著我。我領他到鎮(zhèn)上,買了好多好吃的東西,晚上給他講故事,他喜歡問到底。尕娘還說,小時我跟她親,現(xiàn)在永康跟我親,看來親情這種關系是能延續(xù)的。
尕娘她倆在娘家過了冬,過了年,心情好多了,臉上的笑容也多了,快要春耕了,尕娘要回去了。
我問:“不是說你們那兒女人不下地勞動么?你就不要去了,再浪上幾天。”
尕娘說:“那是那些懶婆娘說的,她們在家里不下地,一天到晚閑聊,打麻將。我不習慣,也不會打麻將,和在這邊一樣下地干活。再說,不回去還不放心,一年之計在于春,你姑父大心眼,不會計劃,再說我也很想永強。這一次回來,看到你們都工作了,家里都好,你爺爺、奶奶身體也好,放心了,我的病也輕 多了。”
尕娘回去了,我給永康買了好多小人書,他高興地捧著書,忘了和我們道別。
時間過得很快,永康都上初中了,經常給我寫信,說自己學習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他的作文還在包頭市獲了一等獎,說幾位表兄是他學習的楷模,將來他一定要考個好學校。我真替尕娘高興??磥礞啬锏目嗳兆訉⒁?。過去了。我要結婚了,將這個喜事告訴尕娘,她聽了十分高興,第二天就買了車票趕了回家,幫父母準備,給我?guī)硪患约壕幙椀募t毛衣,給侄媳婦一個大大紅包。如今那件毛衣已經褪色了,不合身了,但我一直保存著。
2003年春,一場席卷全國的疫情蔓延開來,“非典”打亂了人們的生活習慣和追求幸福的腳步,在一篇篇報道和一幅幅照片中,我們看到了恐怖,看到了悲傷,當然更多的是勇氣、堅強。我們學校所在的地方是重點防控區(qū),學生放假,教師住校,外出都要向學區(qū)請示。但光明總會戰(zhàn)勝黑暗,全國人民萬眾一心,眾志成城,沖破云霧見太陽,我們終于戰(zhàn)勝“非典”??蛇@時傳來了不幸的消息:永康所在學校是一所寄宿制學校,上初二的他們班也在校隔離,不得外出,明白了天量體溫,消毒、學習,一個月都沒回家。他思家心切,有幾個晚上睡不著覺,最怕的事還是來了,一天量體溫,他和班上的三個同學居然一起發(fā)的高燒,體溫不合適,就得上報,一上報,就得隔離,隔離了十多天,體溫下來了,疫情也解除了??苫氐郊?,尕娘發(fā)現(xiàn)永康有點怪,能說會道的人變得沉默寡言,嘴里還經常嘮叨著“我沒發(fā)燒,我沒”,目光也有些癡呆。起初,大家并沒在意,但復學后老師來家訪,說永康是不是有問題,上課不發(fā)言,作業(yè)經常出錯,成績更是一落千丈,這才引起了大家的重視。在省中醫(yī)學院當教授的表姐約了專家進行診斷,說永康得了精神分裂癥,治愈的可能性很小,可用中醫(yī)進行治療,費錢費工夫。尕娘哭著告訴了這件事,我和堂兄商量,咱們這輩表兄弟們要二十多個,可以幫一把,一呼百應,我們集了一筆款,讓永康在省中醫(yī)院治療了半年,效果還行,生活能夠自理了。尕娘為永康操碎了心,自此以后,她經常睡不著覺,帶著永康到處求醫(yī)問藥,就是回家探親,也將永康帶在身邊。讀書的事也不了了之了。我們幫尕娘給孩子治病的事情她一直記在心上,稍微寬裕一點,就想著給我們還錢。最后我說,你要再記著這件事了,再說還錢,咱們就不要來往了,她才做罷。但她永遠記著這份情。
伯父去逝,她領著永康來吊唁,喪事辦完,去看我父親。當時我父親患有氣管炎、肺氣腫、肺心病,經常臥床吸氧。送了伯父,按說該回去了,我給她買了返程的車票,她卻對我說:“我看你爸也不行了,你們都在外面工作,你媽媽身體差,現(xiàn)在我家里不忙,我留下來幫你媽媽侍候你爸爸。你爺爺、奶奶去世前都是你爸爸媽媽操勞的,我不在身邊。小的時候我們都是你爸爸、媽媽養(yǎng)活大的,現(xiàn)在我一定要留下來伺候!”我們怎么勸說她都不肯離開。就是我可憐的尕娘,硬是留下來陪我們度過了那一段最艱難的日子。尕娘看著親人一個個失去,哭得痛不欲生。永康在家中這段時間,生活很規(guī)律,早讀、看書、寫日記,我一來就和我聊天,問我兒子的學習情況,嚷著和我下象棋。我發(fā)現(xiàn),他對書情有獨鐘,什么書都看,都磨著讓我講解。他們離開的時候,我送了好多雜志給永康,他愛不釋手。送給尕娘一筆錢,可不久,發(fā)現(xiàn)錢原封不動地壓在我的枕頭下。至今,想起永康那“規(guī)律”的生活,尕娘憂怨的眼神,而我卻愛莫能助,無能為力,心里象灌了沿一樣沉重。
尕娘不為命運折服,家里精打細算,進行多種經營,日子慢慢好了。永強挑起了家庭重擔,在一家工廠上班,現(xiàn)在最操心的就是永康了,但愿永康永遠健康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