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風雪歸途(散文)
那天雪下得好大好大。朔風怒吼,鵝毛般的大雪漫天揮動著它尖厲的羽毛片,將蒼茫的天空撕裂成陰郁的碎片。城市被高天呼嘯的寒流濃罩在刺骨的凜冽中,車輛如同驚濤駭浪中飄搖的船只,踽踽行駛在已被大雪覆蓋的街道上。行色匆匆,拉緊帽沿,裹緊衣袂的人們?nèi)缤粋€個夜色朦朧中的幽靈,步履蹣跚地往遠處昏暗的燈火中搖擺而去。此刻我正急急趕往醫(yī)院大樓的急診室,準備值夜班。
我還未走到急診室門口時,在走廊的那頭就看見急診室門口有一位矮小的青年女孩怒不可遏,氣急敗壞地掄起拳頭朝她身旁一位高大的男青年雨點般地砸去,口中撕心裂肺地叫罵著:“都是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要不是你,我的手臂也不會劃傷,你讓我死了算啦,何必還要假模假樣拖拽著我來醫(yī)院,走……”那女孩還在氣憤地嘟囔著,但她即刻被一言不發(fā),牛高馬大的男孩用盡氣力,按倒在急診室門口候診的皮椅上,她又嚶嚶嚶地哭泣起來。隨著我的身后也傳來陣陣連續(xù)不斷沙啞的哀傷聲調(diào),我回過頭看去,我看見有兩位滿身落滿雪花的老人正哼哼唧唧地跟隨我,朝急診室艱難地慢慢走來。盡管醫(yī)院里的暖氣開得十分充足,但那兩位身著厚厚棉衣褲的老人,仍顫抖不已,篩糠般痛苦地哀號著。
我推開急診室的門和當班醫(yī)生交接后,我便喊進坐在門口那對看樣子是小情侶的男女青年進屋就診。原來為了過年籌劃去女方家送財禮的事,那矮小而強勢的女孩不滿意雖牛高馬大卻有幾分懦弱的男孩太摳縮,爭吵之下嚷嚷要割脈自盡,用茶幾上的水果刀深深扎傷了自己的手臂,流了好多血。男孩嚇壞了,抱著拖拽著女孩,飛車來醫(yī)院急診。說實話作為一個有著三十幾年行醫(yī)資歷的老醫(yī)生,在我接診的所有病人中,我最輕視的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對賭自己認為不公平事端的患者。我處理好那個矮小女孩的傷口后,開了打破傷風的消炎針劑,叮囑他們幾句后,便喊進了那兩位滿身雪花仍沒融化盡的老人。
兩位老人雖不哆嗦顫抖了,但仍就是苦瘆著滿臉的皺紋。尤其是那位戴著一頂破舊毛氈帽的老頭,他痛苦哼唧的聲音始終就停不下來。原來這是冒著風雪趕了半下午路程,從城市縣郊農(nóng)村趕來看病的老人。我初步為老人檢查了一下,從老人那痛苦的哼唧聲和他對病癥的訴狀,我判斷老人是驟發(fā)性的消化道穿孔。但依老年人的年齡和病情判斷我又推測老人病情,應是由于長年性的消化性潰瘍的加深和久病不治的拖延,由胃腸道的惡性腫瘤引起的穿孔。如胃癌、結(jié)腸癌等。這類患者體內(nèi)腫瘤不斷生長惡化,侵蝕消化道管壁,最終導制穿孔。針對老人病情的判斷,我立馬作出了讓老人全面檢查后,住院開刀治療的診斷。我開了所有檢查化驗的單子,讓老人即刻去交費檢查。兩位老人攙扶著走出急診室后,不一會的功夫,那兩位老人又折返回急診室門口。老太太推開急診室的門,顫顫驚驚對我說,醫(yī)生這么多的檢查化驗,我們做不了,沒這么多錢呀,你檢一道便宜的查驗好嗎。唉……我從老人那痛苦的神色判斷,這對老人應家境特別貧苦。于是我對老太太說,老人家您家老先生有可能是消化道穿孔,而且有可能是結(jié)腸癌。這些檢查必須做呀,要不不能最終確定病癥,不好對癥下藥呀。老太太聽了我的話,身子一歪就要倒地,蒼白的臉上立馬沁出些汗來。我扶住老太太思忖一陣后說,老人家,這樣吧就做一項檢查,照下CT吧。老太太顫顫巍巍走出急診室,扶起坐在門口仍疼痛劇烈已是臉色慘白的老先生朝醫(yī)院交費處走去。
坐在急診室,我左等右等那對老人拿檢查結(jié)果來,但等了很久也不見這對老人的身影,我連忙往CT掃描室打了個電話,問可有兩位農(nóng)村老人來檢查。答復當然令我大失所望,我立馬意識到事情不好,那個老太太肯定是把我對她老先生的診斷預判告知了她老先生,兩位老人擔憂醫(yī)藥費昂貴而棄醫(yī)回家去了。我心急如焚,急忙跑向醫(yī)院的大門口。哪里還見那對老人的身影,只有漫天肆虐的風雪攪得天地一片混沌,遠處一兩點昏黃的街燈朦朧閃爍。行醫(yī)經(jīng)驗告訴我,那個老先生絕對是直腸癌引起的消化道穿孔,他這一棄醫(yī)歸家,等待他的將是生命的終結(jié)。
作為醫(yī)生我陷入了巨大的悲慟之中,救死扶傷夲是我的天職,當年我選考的醫(yī)學專業(yè)既是我從小立志的理想,也是我們家族擇業(yè)的傳承。但此刻面對棄醫(yī)而去,淹沒在風雪歸途的那對可憐的老人,我又有什么辦法呢。因為部分底層人的貧苦而從醫(yī)院棄醫(yī),我實在是無能為力,既治不了他們的病,更救不了他們的人。我佇立在風雪之中,任憑勁厲的寒風和徹骨的飛雪抽打著我,作為醫(yī)者我只能暗自傷神。像這類因無錢看病而棄醫(yī)的人,幾十年的行醫(yī)經(jīng)歷我見過太多太多的案例。這幾年還算好了許多,因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的實行,大病報銷比例逐年提高。像那對棄醫(yī)不治冒著風雪匆匆歸去的農(nóng)村老人,如果能住院開刀治療,他們的醫(yī)藥費至少可報銷百分之九十。我的初衷也是希望他們能夠住院治療,可不想因檢查費用的昂貴,還是嚇跑了他們。
前幾年我還接過一位農(nóng)村亞急性肝衰竭的患者,年齡剛四十出頭的男性,他是家中的頂梁柱,上有父母下有妻子兒女,一家人全靠他辛勤的田間勞作而維持基本生計。那位中年人也是風雪交加之夜送來醫(yī)院的,因起病急、病情重,從急診室就轉(zhuǎn)到了我所在的重癥醫(yī)學科。講實話,對于肝衰竭的患者,他不算是重癥患者,許是長期的乙肝加之繁重的農(nóng)活和久拖不治,他送來醫(yī)院后病情十分嚴重。初始時他常常是肝痛如刀絞,雖痛得大汗淋漓,但他卻咬著牙,蒼白著臉盡可能讓呻吟聲低至細碎,他怕家人過于擔心。我給他進行了兩次人工肝治療后黃疸雖當時有所下降,卻很快又回升,指標也還沒達到要放棄的程度,用了抗病毒藥物后,患者的病毒也壓制了下來。這位患卻在住院治療五天不到的一個早晨,因為費用的問題便強令他的妻子簽字放棄了治療。他告訴妻子,既在醫(yī)院要靠時不時補充的藥物來維持時好時壞的病情,那不如回家去,拖多久算多久。我勸慰他說,你的病也許后面這樣有規(guī)律的抗病毒治療,還是有希望痊愈的,甚至是能活到兒孫滿堂,享上天倫之樂呢。他苦著張蒼白的臉對我說,醫(yī)生我謝謝您老啦,我看得出您是在用心給我治病,您的大恩大德我完全感受到了。但我不能呀,現(xiàn)在家里田畝全靠我快七十歲的老父親傴僂著風濕病的腰去摳弄,兩個孩子都寄宿在讀中學,家里本就沒有什么積蓄,這不到五天已用去的幾萬塊錢都是舉債借來的,這一天差不多萬把塊錢,我實在撐不下去了。
不是出院后醫(yī)藥費有報銷嗎?我問他。唉,報是能報一些,但許多藥報不了,杯水車薪呀。債卻總是要按時還呀,何況親戚鄰里已再難借到錢啦。唉,回去吧,拖一天算一天,誰讓咱就這個命呢。我心里焦急不堪,看著他的妻子用一輛三輪車拖著病歪歪的這位中年漢子哼哼唧唧地消失在茫茫的風雪歸途中,我腦海中總是浮現(xiàn)出我對他病情的結(jié)論:他回到家后受損的肝臟將會徹底孤立無援,沒有喘息再生的機會了,他很快會因為毒素、電解質(zhì)、內(nèi)在環(huán)境和營養(yǎng)問題而走向多器官功能的衰竭。他……我佇立在醫(yī)院大門外怒吼的朔風中,任憑暴雪鋪天蓋地向我襲來。
聽了老同學上面的深沉敘述,讓我立刻想起《謝謝你醫(yī)生》專題記錄片中幾個因同樣無錢而耽誤治療的故事。一個患了賢病的小女孩,按醫(yī)生要求,她應該定時做透析,這樣才能減輕痛苦,維持生命。若運氣好,配型成功,手術(shù)后,小女孩是完全可以保住一條小命的。然而懂事的小女孩知道自己的爸爸沒錢,即便疼痛得厲害,她也絕不呻吟,還強打精神告訴她爸爸,爸爸我現(xiàn)在好多了,一……一點都不痛。小女孩強忍疼痛,就可以少花錢做一兩次透析。結(jié)果就是因為少做了這一兩次透析,小女孩的病情迅速惡化,不久就到了無法控制的程度。
得知真相后,小女孩的爸爸哭成淚人,這個男人為了給并不是他親生的小女該看病,他已把打工掙來的所有積蓄花光了,還舉債不少。小女孩臨終之際,這個哭成淚人的男人默默地為小女孩穿上了她生前最喜歡穿,但始終都不舍得穿的那件藍底小白花的衣服時,在場的醫(yī)生和護士都默默垂淚。屏幕前的觀眾甚至是有人號啕起來,整一劇場似乎都在抽泣,無比動容。
《謝謝你醫(yī)生》中還有個故事,讓觀眾動容,并對仁心大德的醫(yī)生崇敬不已。一個工人,他在工作中不小心被廠里運貨的車撞倒。送到醫(yī)院檢查后,醫(yī)生決定給他的傷口縫合,但他卻遲遲不去接受治療。醫(yī)生看到他坐在候診室椅子上痛苦得臉都在扭曲,感到十分納悶。醫(yī)生問他為何不去接受治療?他說他要等老板過來,鑒定工傷后決定給錢才可以治療。結(jié)果醫(yī)生一看情形不對,那個工人已開始放肆嘔吐起來,醫(yī)生建議送他來醫(yī)院的另一個工人,趕緊送他去做全面檢查,可這個工人也微微喏喏,他說他不當老板的家。醫(yī)生氣急了,他判斷被車撞的工人肯定顱內(nèi)在出血。醫(yī)生二話不說,立即安排對這個工人進行急救,這才避免了一個生命的危亡。
《謝謝你醫(yī)生》和一般的醫(yī)療劇不同,之所以令觀眾十分感動和震撼,它不是像一些醫(yī)療劇講述的都是醫(yī)生如何將患者從生死線上搶救回來的故事,而是把鏡頭聚焦在現(xiàn)實中那些因各種原因而無法獲得救治病人的故事,讓觀眾感動感慨之余更多的是去思考,在貧困和無錢的陰影朧罩著這些無所依靠的患者和家庭身上時,生命價值幾何?我們的醫(yī)院,我們的社會到底應如何來承擔起這人命關(guān)天的沉重課題。
回過神來,望著眼前仍沉浸在因錢的作祟,不能及時行醫(yī)的我的這位老同學,老醫(yī)生,我也跟他一樣,陷在生命的輕重由錢決定的困惑中。我的這位發(fā)小,我這一輩子交往甚厚的故人,因我們的父輩都是老軍醫(yī)、老朋友,我們雖生活在不同的城市,從事著不同的職業(yè),但我們同氣相應,同命相連。1978年,我們一同洗腳上岸,在生產(chǎn)隊那間狹窄的房間,倆人共同鼓勵打氣,倆人互幫互助,倆人拼了命地復習并幸運地考上了不同大學不同專業(yè)。他當年是考上湘雅八年臨床醫(yī)學專業(yè)的幸運者,我當年考上的是所謂塑造人類靈魂工程師的師范大學。爾后,我們幾乎每年都要互相探望一次,幾十年我們守望相助,心心相印。每一次的會面,我們聊過往,我們聊現(xiàn)實,我們聊各自工作崗位的些許瑣事,相互告慰和勸勉著各自的生活歷練。當他飽含著熱淚跟我沉重苦澀地講完上面這兩個都因貧困而棄醫(yī)的故事后,我在想作為行醫(yī)三十多年的醫(yī)者,對這類因無錢棄醫(yī)不治的現(xiàn)象他應已司空見慣了,何至于他始終就無法釋懷呢?我遂想起我們插隊在湘南山區(qū)的一件往事來。
1972年,我和老同學下鄉(xiāng)的第四年。晚他四年下鄉(xiāng),他唯一一個親妹妹,在一次去山林里打豬草時被毒蛇咬死了。其實按當時的政策,他下了鄉(xiāng),他妹妹是可以留城的。但他們家爺爺是大資本家,解放后被潛伏在大陸的蔣匪特務逼迫拉攏,為特務干了些對抗共產(chǎn)黨和政府的事,后被收監(jiān)判刑,死在監(jiān)牢中了。他的爸爸是國民黨的師部軍醫(yī),雖解放后參加政府工作,但反右斗爭中被打成了右派,死在了錫礦山的礦坑里。她的母親也是原國民黨的師部軍醫(yī),解放后在長沙某高校仍從事醫(yī)療職業(yè),文革中被打成歷史反革命份子,場場批斗少不了。這樣的家庭出身,他們兩子妹先后下鄉(xiāng)插隊落戶,自然是難以幸免的。他媽媽考慮兩子妹在一塊,好有個相互照應,于是也就讓他妹妹也插隊到了我們下鄉(xiāng)的湘南山區(qū)。我們下鄉(xiāng)插隊的那個生產(chǎn)隊長是個悲天憫人的老貧農(nóng),他善良寬厚。他特別同情我這位同學一家子的遭際,于是買了兩頭豬,在生產(chǎn)隊的牛欄邊砌了豬圈,讓老同學的妹妹當起了兩頭豬的飼養(yǎng)員。這活計實在不重,他妹妹也干得特別賣力。除去隊上每家每戶收泔水剩飯爛菜葉,她還央哥哥收工后去隊上后山林打豬草。兩頭豬在她的喂養(yǎng)下也長得十分肥實,油毛閃亮,還通人氣。社員們也很高興,憧憬著過年殺了這兩頭肥豬,分些豬肉好過年。
那個炎熱的夏天,我和老同學都被抽去修護我們湘南的永明河堤壩去了。他妹妹尋思著哥哥不在,自己獨自去隊上后山林打豬草,反正是輕車熟路,之前跟哥哥去過無數(shù)趟。于是背著背簍,拿著鐮刀,哼著小曲她就去后山林了。山林里的夏天正是各種毒蛇出沒的季節(jié),平時兩兄妹上山打豬草,一個拿棍子在草叢里先驅(qū)蛇,一個就割豬草,通常是無大礙的??赡谴问撬妹玫谝淮为氉匀ズ笊搅执蜇i草,又正值最炎熱的午后。蛇怕熱最喜盤踞在草叢下,陰涼處。他妹妹自恃熟悉打豬草的山林,但卻忘記了毒蛇的存在。尤其是被柳宗元在《捕蛇者說》中描述的“黑質(zhì)而白障”的眼鏡蛇更是有巨毒,且在我們插隊的湘南山區(qū)四處皆是。他妹妹戴一副高度近視眼鏡,眼神不好,分辨不了草叢中毒蛇的顏色,一刀下去就被躲在草叢中的眼鏡蛇咬了一口還不自知。結(jié)果回到豬圈就毒氣發(fā)作,渾身抽畜,口吐白沫。在送往公社衛(wèi)生院就診的半路上,他這個下鄉(xiāng)插隊半年不到的親妹妹便魂歸天國,與他陰陽相隔了。當隊上派人飛奔去永明河堤壩通知他時,他肝腸寸斷,淚如滂沱,撕心裂肺的哭聲,使整個加固堤壩的修河工地,都沉浸在萬般悲痛之中。
我寫這篇散文用《風雪歸途》作題,是希望我和讀者們?nèi)ド羁痰姆此家幌?,我們每一個人都終將走向自己的歸途,能否讓我們的歸途和我們的來路一樣,充滿陽光,充滿幸福,至少也能安祥和平靜,而不是風吹雪打,難以瞑目。但愿我們的歸途如虹!再次感謝沙場秋點兵老師,已是霜降,穿暖和些。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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