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奶奶的糖(散文)
珍妮特在《我要快樂,不必正?!芬粫袑懙溃骸案ヂ逡恋逻@位偉大的敘事大師,他知道過去并非如線性時間的刻度那般固定,我們可以回頭。我們可以撿起掉落的東西。我們可以修補被他人破壞的東西,我們可以與已故之人交談?!笨梢姇r間并非真正的上了鎖。
我們總是在稍縱即逝的時間里暢想著來日方長,卻不曾想時間是個自私的家伙,它會毫不留情地帶走任何人,大到身著豐功偉績的,小到路邊行乞的,都逃脫不了這生而又注定死亡的命運。
果然,時間從來都不會偏袒誰!我以為的時間是漸黃的秋葉,敗落的春花,是父親縷縷的白絲,是母親條條的皺紋。它能留給我們的只剩下那些想做卻做不到的事,想去卻沒去成的地方,想見卻沒來得及見面的人。
面對這些生命中的遺憾,或許愜意安然,砥礪前行;又或許終其一生,也無法彌補??晌也幌氡贿z憾困惑一生,我也向往初放的嫩芽,緋紅的黎明,數(shù)不清的日暮與群星,以及真誠的人。周國平有言:“真正的英雄,不因幸運而固步自封,不因厄運而停滯不前,善于從順境中尋找陰影,善于從逆境中尋找光亮?!边z憾從來都不是怯懦者止步不前的理由,是早悟蘭因,破浪而行,激流勇進的動力。如若只因一次的遺憾便扔下手中的槳,那你必將見不到那片桃源。
“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痹倮寺翗O的青蓮居士,也有著不可言喻的遺憾,也只能將那些千愁萬緒化作酒,融進情緒的洪流;“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睒O盡溫婉的李清照更有綿綿不期的遺憾,使她發(fā)出如此嘆息。
而當(dāng)我于偶然中恰見一舊物時,記憶猛然回溯,百感交集。
在我家門前的院子里有一塊小小的菜園,爺爺時常在那兒躬著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背,用那雙被歲月磨滿繭子的手種菜除草。雖然現(xiàn)在什么菜都能買得到,可老輩人一生都在勞作,早已養(yǎng)成習(xí)慣,什么都不做的話只會越來越難受。況且爺爺也想,讓我吃到更健康的蔬菜。
菜園的右邊有一條小徑,沿著它的邊有一面泥沙砌的矮墻,上面爬滿了綠植。年幼時,我和朋友時常在那兒做游戲。無聊之際,會找來一支粉筆在地上橫豎畫幾個方格排列得當(dāng)后,從口袋摸出找了很久才尋獲的漂亮石子來玩跳房子。我正小心翼翼的蹦噠著,突然感覺身邊多了道熾熱的目光,我不帶猶豫的轉(zhuǎn)了頭。那人正是我的奶奶,她見我做完了游戲,一邊揚著慈祥的笑,一邊從外套口袋里抓出一大把色彩繽紛的糖果遞給我。那是別人家建新房她去玩時主人給的。頓時,原本還因輸了游戲一臉陰郁的我笑出了花來。我興高采烈的和朋友們分享著。
我印象里家門前的那條河原本就有一座石橋,溝通了兩岸,方便了大家的出行。可那次的雨下得實在太大了,浩浩蕩蕩升起的河水險些漫過了河岸,水也被猛烈的狂風(fēng)吹刮,卷起泥沙將整條河染成了黃褐色。洶涌的浪一波接著一波打向搖曳著的李子樹,最終將它一并帶走。這正在經(jīng)歷著狂風(fēng)暴雨的河,是多么的殘忍??!它就像一條如饑似渴的困獸,把石橋一并吞下。
幾天后,天氣恢復(fù)正常,毫無疑問,石橋塌了。在大家得知此事后,紛紛前往捐款。不久,新橋修建完成,河岸兩邊還新添了兩座供人乘涼的亭子。不少人都紛紛前往觀望,奶奶也不例外,她就喜歡去湊這些熱鬧,而我也“臭味相投”。我吵吵嚷嚷緊緊抓住奶奶的衣袖,不停的叫喚著要她帶我一并去。仿佛在說“我不去,你也別想去?!焙髞砟棠掏讌f(xié)了,我如愿以償。
一路上我一直很安靜,沒有繼續(xù)喋喋不休。到地方后,我開始還覺得這里奇,那里異,可一會兒我就沒了興致,覺得該看的都看完了就一點兒意思都沒了。退回奶奶身旁,端坐好,抬頭,望向她早已被歲月無情抓撓的臉,正洋溢著歡顏與舊友淡笑風(fēng)生。她們講的那些瑣事我也不感興趣。時不時抬頭看看立于枝頭喳喳亂叫的鳥,時不時轉(zhuǎn)頭趴在欄桿上觀察河里有沒有魚,時不時在奶奶的背上描繪著她衣服的花紋。也許是奶奶覺察到了我無所事事,如坐針氈。直到我已經(jīng)把那朵牡丹花描了二十幾遍了,剛想找奶奶嘟囔一下要回家的事,就被她措不及防的塞了一個糖。
時光荏苒,白駒過隙,流水破冰再次蕩漾,枝頭冒出新芽,泥土迸發(fā)出新生的氣息。窗外的吼聲接連不斷,玻璃上的淚水逐漸結(jié)合滑落。我知道,那是春在跟凜冬告別;初春的雨,將周遭沖洗得清新脫俗。雨后的空氣中還氤氳著水汽,一陣清風(fēng)吹拂吹醒了打鼾的鳥雀。突然,它像是被什么驚擾了,一聲嘰嘰喳喳的扇著翅膀向天空飛去。
“吃飯啦!”奶奶像往常一樣喚我和弟弟去廚房吃晚飯。我放下手中的生地真題就急急忙忙的跑過去了,不然免不了一頓數(shù)落。奶奶的手藝很好,聞看香,吃著也香。她一邊說著讓我多穿點衣服不到處亂跑的話,另一邊手也沒停下,把我上一秒還裸露著米飯的碗夾滿了肉。此時我和往常一樣端著碗去客廳看電視。我吃飯慢,奶奶吃完就來了客廳。我正看得正起勁,根本沒把她那一遍又一遍的關(guān)心放在心上反而視為啰嗦并感到煩!說著說著,她突然問我:“以后你長大了,會給奶奶買糖吃嗎?”我那個時候一心都撲在眼前精彩的電影情節(jié)上,全然不顧奶奶那充盈著期待的雙瞳以及鬢邊那逐日增加的銀絲。我以一種極度不耐煩的語氣應(yīng)道:“買,等下就買?!蔽夷苊黠@的感覺奶奶生氣了,但這次她沒有太過激烈的反應(yīng),只是像往常一樣外出散步。
后來我在洗碗的時候,才后知后覺我的所做所為,心里慚愧至極??墒潞蟮姆磻?yīng)再迅疾,也比不上未雨綢謀。幾天過去了,沒人再提起,我也就當(dāng)它過去了。
幾個月后,屋外大樹上的知了振翅轟鳴,屋內(nèi)奶奶正和她的女兒打著電話。奶奶又不舒服了,媽媽要回來。說實話我也挺擔(dān)心的,畢竟在這之前她就生過一場大病。當(dāng)天晚上媽媽從醫(yī)院回來收拾奶奶住院的生活用品時,我聽到她跟我爸說可能治不好了。幾天后奶奶回來了,情況很不好?;蛟S她到死也想著落葉歸根回到這個待了幾十年的地方平靜的離去。我哭了。
“生命是層次,是液體,不穩(wěn)固,很零碎?!比缃裨俅蜗肫鹞也呕腥淮笪?,或許那天她只是想要一個答案,一個能讓她短暫欣慰一下的答案??晌覜]有,我不懂這世間的蒼柔,只顧著自己當(dāng)下的須盡歡。當(dāng)我想再發(fā)自內(nèi)心的耐心細致的回答她一次時,早已物是人非。
奶奶的糖,我再也買不到了,而我即使在多年后長大成人,有了經(jīng)濟能力,要想彌補也無濟于事了??晌也桓市?!我仿佛墜入了失重的湖,缺失感將我吞噬。我深知這條縫隙我無法將其填補的完好如初,但我仍可以填補,不停的填補,這也就是在彌補我內(nèi)心那處缺失。只要我一直記得她,她就不算正真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