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瓢潑而下，天空好像被撕開巨大的口子，沒有停的意思。
　　 “都下了一天一夜了，下的真是時候！”唐大福望望天嘀咕了一句。
　　 這時，葬禮執(zhí)事唐五寶走過來問道：“大福，這出殯是不是拖一拖？你看這雨……”
　　 大福瞅了瞅執(zhí)事：“五寶爺，時辰到了，不等了，這雨就是專門為俺娘送葬的！”
　　 隨著一聲“起靈”，四個壯漢抬起用一張方桌改成的簡陋“靈輦”，上面放著大福娘的骨灰盒，向院子外面走去。
　　 淚水和著雨水，哭聲伴著雷聲，大福這些孝子賢孫，深一腳淺一腳地把他娘送到墓地安葬了。
　　 可第二天，雨停了以后去圓墳。大福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爹旁邊的壙子是空的，他娘被埋在旁邊的另一個墳里。
　　 他納悶郁悶，怎么會這樣？怨這場暴雨沖開了旁邊的墳，怨那些幫忙的人怎么這樣稀里糊涂，他更猜測這是有人在故意捉弄他，因為他這幾年太紅了。反正，大福埋錯娘這件事成了一個大笑話，不孝的帽子算是戴得牢牢的了。
　　
　　 一
　　 其實，在前些年，大福的孝順是出了名的。大福嘴邊上常掛著一句話，“俺娘豁出命生了俺，俺要報娘身上那塊刀疤的恩！”
　　 讓大?？坦倾懶牡哪锒亲由系哪情L長的刀疤，是在一個偶然機會知道的。大福兩歲時，他爹上山采石塌方被砸死了，大福娘常說，這死老頭子是個財迷，那采石炮響了，得等一會兒再去石坑啊，可他像搶死一樣沖到坑里！大福爹一死，大福娘把全部心思放在幼小的大褔身上，真像千頃田里種這一棵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大福都長到五六歲了，還讓他娘摟著睡覺。到了懵懵懂懂，想知道自己是從哪來的年齡。
　　 一個炎熱中午，大福在炕上歇晌，他娘搖著蒲扇給他扇涼，剛剛天空還晴朗，一會兒烏云蔽日了，只聽到遠處傳來一聲聲悶雷，眼看一場暴雨就要來臨。大福自小怕打雷，一聽到雷聲就六神無主。
　　 大福娘告訴大福：“你是下大雨生的，那個雨大，雷聲也大，一個個霹靂下來，山崩地裂。你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到雷聲停。我原來給你起了名字叫雷生，你爹說這孩子生帶來這么大的雨，水就是財，財多就是福，就叫大福了。也不知道你爹從哪兒知道這些旁門歪道。”
　　 每當這時候，大福就扯著自己的大耳朵嚷嚷：“耳朵大有福！大耳朵有福！”他娘就被大福的憨樣逗得哈哈大笑。
　　 這天中午的雷聲也特別大，忽然一個霹靂帶著一個火球砸在草垛邊，一只黃鼠狼被霹死了。大福娘驚呼一聲“作孽”，嚇得大福一頭扎在母親懷里直哼哼。這個霹靂一過，雨漸漸停了，大福從娘懷里括起頭那一剎那，他發(fā)現(xiàn)娘的褲腰帶松了，露出的肚皮上臥著一條彎曲的“草鞋蟲”，他急忙去捉拿，只聽娘“哎呦”一聲，原來是一條暗紅色的刀疤。
　　 大福問娘：“這是誰弄傷的？”大福娘急忙扯緊腰帶說：“我的寶，你就是從這兒抱出來的！”
　　 大福露出驚訝的神色，娘接著告訴他：“生你的時候太難了，大夫只好割破我的肚皮了！”
　　 大福聽到他娘這樣說，“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他娘勸了好久才止往。
　　 大福拖著哭腔：“娘！那天我看到村里的母牛生小牛，沒生出來，母牛死了，那眼珠子瞪得老大老大，嚇死人了。娘啊，你生我這也是差一點兒啊！”
　　 娘撫摸著大福的頭說：“福兒，是咱娘倆命大福大，為了你，娘可以連命也不要?！?br />　　 大福望著娘說：“我要快快長大，掙錢給你買好多好吃好穿的！”
　　 聽大福這樣說，娘這個苦命人，心里暖暖的，甜甜的，她拍打著大福唱起了兒歌：“灰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只顧自己吃得好，哪管老娘身凄涼……”
　　 看見娘淚花花的眼晴，想到娘成天絮叨模糊的爹，大福摟著娘的脖子撒著嬌：“娘，娘，我不當灰喜鵲，也不要媳婦，我當你的孝順兒子！”
　　 “傻小子！不娶媳婦可不行！”娘打了一下大福的屁股，咯咯地笑了。
　　 大福從小沒爹，也沒有兄弟，村里的一些頑皮孩子，老想著法子欺負他。大福從小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學(xué)會了忍讓。有時，衣服破了，灰頭土臉地回家，娘問他怎么回事時，大福都裝出憨憨的樣子，說是和小伙伴玩耍不小心弄的。大福娘覺得在七歲八歲狗也嫌的年齡，是正常的事。
　　 不過，有一天大福挨打，讓大福娘作了一個后來影響大福一生的決定。那是一個冬天，天氣很冷，天上還飄著雪花。天都很黑了，大福還沒有回來吃飯，大福娘等得焦急，正要出門去找，只見大福鼻青臉腫，滿嘴是血地哭著跑回家來。還用細麻繩反綁著手。
　　 他娘給大福解開麻繩，給他止住血，洗洗臉，發(fā)現(xiàn)棉襖也被打得開了花。大福娘問：“福兒，你被誰打成這樣，還綁起來？”
　　 大福還在哭個不停，一氣一鼓地告訴他娘：“大春說我是私孩子！”
　　 大福娘聽了苦笑著：“你們孩子不都這樣罵人嗎！”
　　 大福打斷娘，“不，大春說的有鼻子有眼，說是爹從東北把我倆撿來的！”
　　 大福娘一愣，臉色很難看，罵道：“誰這樣胡吣！俺老頭子都死了五六年了，這是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呀！”
　　 大福從來沒有看到娘這樣憤怒，嘴唇都咬破了，手還在打顫。大福娘也從來沒有看到大福這樣傷心，一直在啜泣，她輕輕用鹽水擦著兒子身上的傷痕，摟著大福淚眼婆娑，泣不成聲了。
　　 這時，懂事的大福替娘擦著淚安慰道：“娘，我要快快長成男子漢，別人就不敢欺負我們了！”
　　 聽到大福說這話，大福娘心里咯噔一震，原來這小小的孩子心里一直是在害怕著啊！沒有頂梁柱，沒有左膀右臂，孤苦伶仃就是這個滋味啊！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得想個辦法！有了，結(jié)干親！
　　
　　 二
　　 結(jié)干親，拜干兄弟，是鄉(xiāng)里的一個習(xí)俗。一般是家里有嬌貴的孩子，怕不好生養(yǎng)，或是為了轉(zhuǎn)移孩子的命相，以求家庭和睦、家道昌盛。大福娘認干親，是為了人多勢眾，讓大福有個左膀右臂。結(jié)干親講求門當戶對，投緣，合八字，大福娘不講求這個，只要合得來就行。
　　 大福娘看上了鄰村李家莊李世仁一家，于是就想結(jié)這個親。李世仁也在東北闖蕩過，和大福爹一塊兒采過石頭。福爹活著時兩人有些交往。李世仁的老婆很能生，兩年一個，一口氣生了五個兒子，到生第六個兒子時，大出血死了，孩子也沒有保住。他的五兒子和大福一般大。大福娘想，結(jié)下這門干親，她成了李家的干娘，李世仁成了大褔的干爹，這些孩子不都有了爹娘疼了嗎？關(guān)鍵是大福多了五個干兄弟，腰桿立馬就硬了，誰還敢平白無故地欺負他。
　　 大福娘親自登門拜訪李世仁，表明結(jié)干親的意愿。李世仁一開始有點猶豫，自已一個鰥夫領(lǐng)著一群孩子，和一個寡婦領(lǐng)著個獨生兒子結(jié)干親，怕讓別人家笑話。大福娘就說這事先別定，讓咱兩家孩子先這么相處著看，結(jié)干親是為了這些孩子多份親情，多份家的溫暖。大福娘的這句話讓李世仁心里一熱，沒再說什么，似乎默認了這門干親。
　　 李世仁的五兒子小寧和大福是同班同學(xué)，都在李家莊小學(xué)上三年級，本來去大福家多，大福去小寧家也多。兩家大人有了結(jié)干親的意思，孩子們來往就更多了，大人對雙方的孩子關(guān)心更多了。大福去李家莊小學(xué)有五華里路，路不算遠，但小學(xué)沒有食堂，中午要回家吃飯，這樣一天兩個來回就二十華里，而且是山路，遇到大風(fēng)雨雪天氣，對一個小孩子還是比較困難的。李世仁和大福娘說，就讓大福來家吃午飯，別來回跑了。這樣小學(xué)這六年的午飯，大福就一直在李世仁家吃，遇到惡劣天氣就住下來不回去了。
　　 李世仁的兒子從老大到老四，年齡從24歲到18歲，就像一個等差數(shù)列排列下來，他們在學(xué)業(yè)上沒有什么追求，早早回家務(wù)農(nóng)了。他們勞動力多，農(nóng)活干起來很輕松，大福家就比較吃力了。平時他們忙完自己的活，就來大福家?guī)凸?，尤其是在春播麥收、秋收秋種農(nóng)時不等人的季節(jié)，他們排好了工期，兩家的農(nóng)活總是比村里人早完工。每當大福這些干兄弟開著拖拉機，拉著脫粒機來幫工，就像過節(jié)一樣，大福娘就十個盤子八個碗地做好吃的，犒勞大家，其實也是喜歡這種人氣。孩子們臟了壞了的衣服，大福娘統(tǒng)統(tǒng)包圓縫補漿洗，把他們拾掇的利利索索。
　　 兩家走得近了，孩子們來往多了，正如李世仁預(yù)料的那樣，閑話也出來了，都說大福娘要改嫁了，還有的公開道喜了。這時，大福娘就和李世仁商量，還是搞個結(jié)干親儀式吧，免得大家胡猜亂想，畢竟干爹不是繼父，干娘也不是后娘。李世仁同意說，兩家孩子都熟悉了，也不用登門拜親了，兩家人在一起吃個飯，請上幾個長輩見證一下禮就成了。倆人商定在大福家辦，各自請了自家長輩好友見證。
　　 那天大福家像辦喜事一樣，貼上紅對聯(lián)，掛上紅燈籠，喜盈滿庭，其樂融融。在儀式當中，最為感人的就是拜親環(huán)節(jié)，孩子們拜倒在干爹干娘腳下三叩首。李世仁拿出祖?zhèn)鞯囊话雁~制長命鎖掛在大福脖子上，大福娘看著大福脖子上的長命鎖，淚花不由得打轉(zhuǎn)。大福娘拿出不知道什么時候做好的千層底布鞋，為五個干兒子一一穿上。孩子們不道干娘什么時候扒好了鞋樣，穿著合腳舒適，不住地一口一個“干娘”地叫著，叫得大福娘心花怒放，頓時有了“多子多?！钡南矏?，心里原來空落落的一角好像充盈起來。
　　 生活中都暗藏一個緣字，就在結(jié)拜這門干親第二年剛開春，發(fā)生了一件事，使這門干親成了過命的干親。那時候氣候還沒變暖，即使開了春，河灣里仍然結(jié)著厚厚的冰，只不過有些地方已經(jīng)開凌了。
　　 這天傍晚放學(xué)后，大福和小寧幾個小伙伴來到李家莊村邊大灣上溜冰。正玩得起興，只聽冰上“咔叭叭”響了幾聲，腳下裂開了一條長長的裂縫，大福大喊一聲“快撤！”領(lǐng)著幾個小伙伴往岸上沖，快到岸邊了，聽到小寧在喊“大福！救我！”
　　 大福回頭一看，小寧半個身孑掉在冰窟窿里，兩只手緊緊地扒著冰窟窿邊沿，嚇得哭了起來。幾個小伙伴想上去拽小寧，大福呵道制止，“你們想一塊掉進去??！”接著快速跑到岸上，找到一根干樹枝，慢慢地爬到冰窟窿附近，讓小寧抓住樹枝使勁一拽，就把他拉上了冰面，匍匐地離開了冰窟窿。
　　 小寧得救，連凍帶嚇，抱著大福哇哇大哭。大福安慰著受驚嚇的小寧，在寒意料峭的春風(fēng)里，拉著他的手往家走，倆個干兄弟就像親兄弟一般。
　　 時間過得飛快，大福和小寧考到縣里上了高中，一同考上的還有新樂。新樂的親生父母是李家莊的，兩歲時過繼給他姨當兒子，抱到了大福村。小的時候大福不知道新樂這個情況，只是認為他和自己一樣也是獨苗苗。倆人形單影只，惺惺相惜，一直很合得來。上了高中以后，他們立志要好好學(xué)習(xí)，考上心儀的大學(xué)。
　　 新樂知道大福和小寧是干兄弟，一天他說，我自小缼少兄弟感情，自感勢單力薄，我們?nèi)思热皇且玫耐瑢W(xué)，不妨也學(xué)桃園三結(jié)義，結(jié)異性兄弟，成金蘭之誼。大福和小寧也欣然答應(yīng)，撮土為香，拜盟發(fā)誓，茍富貴勿相忘。大福是大哥，新樂二弟，小寧三弟。三年高中生活，三人比學(xué)趕幫超，緊張的學(xué)習(xí)生活過得也挺快樂。
　　 高考結(jié)束后，新樂考上了警察學(xué)院，小寧考上財經(jīng)學(xué)院。大福因為物理偏科厲害，沒有考上大學(xué)。大福落榜后，新樂和小寧鼓勵大福復(fù)讀一年再考，大福風(fēng)趣地說，兄弟三個考上兩個就可以了，都出去上學(xué)了，誰在家照顧老人呀！于是大福就在家務(wù)農(nóng)，做一個新時代的農(nóng)民了。
　　
　　 三
　　 大福不上學(xué)了，大福娘也沒有感到多么失落，就這么一個兒子，留在身邊也不錯。家中里里外外的活計營生，都由大福頂起來，他逐漸成了這個家的頂梁柱，大福娘只覺得肩上的擔子輕了許多。
　　 一個偶然的機會，大福使他們家一下子富了起來。大福家住在鳳凰山腳下，一條小溪常年泉水潺潺，即使是冬天也升騰著霧氣，泉水也是溫的。在這小溪的中段，一些又大又深的采石坑，已經(jīng)成為常年不干的坑塘，里面的水也是溫的。這其中有一個坑就是曾經(jīng)砸死過他爹那個可惡的坑。大福懂事了，苦悶時就到坑邊看看，在坑邊徘徊一陣子，好像與死去爹的靈魂說說話，久而久之成了習(xí)慣。
　　 就在大福送走小寧新樂他們上大學(xué)之后的一個清早，他心里有些說不出的苦澀的感覺，于是獨自來到坑塘邊。這時已是仲秋，小溪和大坑塘水面上已經(jīng)升騰起淡淡的霧，天要轉(zhuǎn)涼了。大福蹲下身撩水洗了把臉，水珠在臉上溫潤脂膩地滑動，頓感神清氣爽。這一剎那，昨天晚上電視里播放的某山區(qū)村民養(yǎng)殖虹鱒魚的景象，一下子投射到這大坑塘里，萌生了一個大膽的計劃。
　　 大福從山上回來就坐車去了市里，到書店找了一些養(yǎng)虹鱒魚的書籍報刊，回到家仔細研究起來，又去大坑塘測了下水溫。接著根據(jù)電視介紹的地址去了某山區(qū)實地考察。到達那兒之后，他了解到水溫和鳳凰山水溫相差無幾，說明水溫是適宜的，但當?shù)仞B(yǎng)魚人問他測了水質(zhì)嗎，這種魚對水質(zhì)要求特別高，就怕水含硫太高。大福一聽十分緊張，他只測了水溫，對水質(zhì)沒有底。大福看到魚塘里自由自在游來游去的虹鱒魚，心生歡喜，心里一橫，光看沒用，買些魚苗試試不就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