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遇雨(散文)
一
去后二道溝巡護(hù),當(dāng)我走到山谷的盡頭時,卻風(fēng)云突變,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天氣預(yù)報對我而言,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參考消息,只是這種參考有些一廂情愿。山區(qū)的氣象變幻莫測,是不可預(yù)料的,天氣預(yù)報也只能形同虛設(shè),實際情況只能以當(dāng)?shù)禺?dāng)天的狀況為準(zhǔn)了。
這里的道路年久失修,已經(jīng)給沖刷成一個又一個礫石灘,大一些的礫石灘蔓延幾十米,一條明顯的深溝沿著道路而下,欲開辟出一條新的出路,取代不遠(yuǎn)的河道。
雨水勤了些,是無可爭議的,這些要看老天爺?shù)哪樕f多下些雨,誰又能制止得了?只是讓這雨水沒有了規(guī)矩,肆意泛濫卻是說不過去的。這一面山坡的緩沖面太寬太長,讓雨水存不住,有多少雨水都要流淌下來,奔著溝壑的方向傾瀉而下。
唉!這個禍根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jīng)埋下了。我想起那些年在這里采伐,我就是其中的一份子。為了林場完成生產(chǎn)任務(wù),便開始了大量的砍伐。這里成片的林木被伐倒后,裝車運走,去局里的貯木場交任務(wù)了。誰能想到,這面山坡的數(shù)十坰山林,竟然出了近千立方米原木。高大粗壯的樹木被拔走,剩下的老弱病殘在這里茍延殘喘,實在是無法支撐起這里的局面。
原木是用拖拉機(jī)拖到山下裝車運走的。當(dāng)年的集材道開闊敞亮,那都是用一根根木頭給蹚出來的,至今一條條清晰可辨,好像是一條條傷口,經(jīng)過了這些年都沒有愈合。
當(dāng)年的貯木場是我們這里最大的木材交易市場。一個個大木頭楞鱗次櫛比,排列有序,像一個個小山頭一樣,在一起攀比著高度。高聳的架桿,滑動的巨大的滑輪,十幾根原木捆在一起,好像是一捆粉條一樣,輕飄飄的,沒有一點重量。那火車的大車皮,也不過是個火柴盒一樣的東西,這原木就如同火柴棍兒,裝不上幾捆就滿了。
貯木場的木材吞吐量是驚人的。這邊汽車排隊往里運,那邊火車往外拉,好像是在搞競賽一樣。大木頭楞再高大,也經(jīng)不住這般挪動,沒有多長時間,一根木頭都沒有剩下。木頭楞沒有了,被壓在地面上的蒿草見了日光,便開始瘋長了起來,沒有多久,這里依舊是一片荒蕪。
山場與這塊諾大的場地一般無二,粗大的樹木被拔走了,剩下的小樹遮不住陽光,很快地面上的各種雜草也蜂擁而起,草根單細(xì),攏不住泥土的,讓雨水無阻,能一下子沖下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山中的泥土被雨水刷走,沖下去,大山因此而消瘦下去,陡峭的變得更陡峭了,峭立的也更加單細(xì)起來。這是采伐留下的后果,而且,這種后果還將愈演愈烈,在未來的幾年里,繼續(xù)擴(kuò)大著。好在這片山野的根基還是非常好的,小小的泥石流淌下去,不過是個小傷口而已,我相信大山有自己的修復(fù)能力,會在未來的幾年里,以自身的抵抗力,完善好的。
這片讓人覺得有些迷惘的土地,被無限深重的荒蕪所覆蓋著。這里曾經(jīng)的村莊已經(jīng)消失不見,倒塌的房屋,有尖棱的斷壁露出來,依稀可見白色的內(nèi)墻顏色。我路過這里,心里不免矛盾重重。
當(dāng)年的闖關(guān)東,人們是為了生存在這里茍活著。近些年,這里的閉塞又讓人們不能忍受,便紛紛走出山谷,去尋求一個好生活。隨著時代的變遷,人們的生活已經(jīng)不能用溫飽去衡量,想想這里的一個個家所擁有的溫暖,從心底劃過,瞬間又被凄冷的細(xì)雨澆滅,在慌亂中跌落于塵埃間。
我在這里看見了獨特的植物群落。茂密的柳樹間,有瘋長起來的幾棵梨樹,幾朵零星的細(xì)碎白花,在沉默中孤獨地開放著。樹枝密密實實,如同一大捆柴禾給架在樹干上一樣。無人打理果樹,也就慢慢變成了一棵棵野樹,那上面居然還爬上去一棵瓜藤,瞬間照亮了這里,曾經(jīng)的人煙還在這里徘徊著,不曾離去。
這條山谷里的獨特辨識,是讓人糾結(jié)的。所留下的遍體鱗傷,讓這片土地發(fā)出沉重的呻吟,可是,誰有能聽到呢?空蕩蕩的山谷,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再就是我走路是聲音和“咚咚”的心跳聲。那聲音仿佛已經(jīng)遠(yuǎn)隔在時空之外,枯竭喑啞,就是聽到了也會聽不懂。這聲音的存在已經(jīng)有數(shù)十年了,不管是誰,都充耳不聞。
二
天似乎要晴,東北角的云層裂開一個角,露出了幽藍(lán)的天色??墒?,沒有多久便被重新彌合起來,更厚重了。烏黑的云團(tuán),像是被一只手武斷地攥著,滴著污穢的臟水。那是他手中一塊抹布,擦去別處的污垢,沒有涮洗,便又來擦這里。
趁著雨沒有下起來,還是快些往山下走。道路泥濘不堪,滿滿都是稀溜的黃泥,粘在鞋上,甩也甩不脫。想踩到堅硬些的地面,想不到的是,竟然粘起更大的一坨泥來。我不敢在路上走,便于路邊的草叢里蹚,那里的草都沒膝,有著深重的露水,沒有走兩步,鞋便徹底濕了,并連帶著褲腿。鞋子很快給洗刷干凈,污泥都留在草的身上,讓腳步輕捷起來。我瞅準(zhǔn)了地面上分布均勻的石頭,那里是很堅實的,便邁開腳步跳躍著,仿佛是在過一條河。
腳步匆匆,感覺到雨滴加密,身上的衣服吸足了水分,便覺得已經(jīng)緊貼住脊背與前胸。冰涼的感覺刺激在肉體,讓人很是難受。不可能再往前趕,此時,我緊走慢走,已經(jīng)來到了山谷的中段部分,是最為幽深之處,如同一個人的腰眼。這里山勢峭立,仿佛在一起對峙,來到一處陡峭的懸崖下,更覺陰森森的。一條極為狹窄的長條地帶,最窄的地方不過五六米寬的樣子,一條河跟著擠進(jìn)來,還有一條路,它們在一起拼爭著。不是水淹了路,就是路壓到了河。不過,路壓到河的時候還是居多,從這里經(jīng)過的人們,把大大小小的石頭鎮(zhèn)壓在河邊,砌起一道類似河壩的擋墻,河水只能屈從著流過。
山崖上有一個尖頭,此時已然被迷霧所籠罩著,如一個巨人佇立在這里,我在它的腳下顯得很渺小。好奇怪啊,外界的因素可以塑造成一個有形狀的個體,我是經(jīng)常從這里走的,怎么都沒有感覺它會有生命的特征的。一層迷霧如同一層面紗一樣,蒙出的神秘感,讓我覺得驚駭。迷霧是這座山谷里的媒介,平時不見得有什么過人之處,說它是點綴嗎?晴天的時候,漂到山谷里,佩在大山的胸口,好像給戴了一枚素白的花朵。陰天的時候,把山谷遮得不見天日,走在路上,十米開外不見景物。它也有清透的時候,稀稀疏疏的時候,蒙在山頭,像是給一位老頭戴了頂草帽;纏在樹梢枝頭,如同那是給攪了一團(tuán)的棉花糖;如今它在石崖上,像蒙了個蓋頭的新娘嗎?我站在石崖下,能看清那蓋頭下的面容,生冷而堅硬,卻分明是棱角分明的鐵面人。我不禁有些毛骨悚然,腳步加快,離開這個地方,不讓那黑影投射到心里去,這是此時的想法。
山路越往下走,越平坦起來。這里開始崗巒起伏,山坡長而平緩,一個個小山崗均勻地分布著,成為名副其實山腳的小腳趾。我想趕幾步,盡快趕回管護(hù)站去。事與愿違,雨點猛然加密起來,點點雨滴拍打在身上,猶如子彈一樣擊中身體。遙看管護(hù)站的方向,在茂密的林叢遮掩下,估計還有幾里地的樣子吧!我覺得已經(jīng)無法堅持下去了,如果強(qiáng)行與風(fēng)雨對抗,一定會被雨滴鞭撻得遍體鱗傷。我在考量這樣挺下去,是不是會鬧不好讓身體吃不消呢?目前為止,身體里還有干燥的地方,這樣的地方會是一個溫暖的熱源,在維持著自己的能量,也是唯一可以依靠的地方,讓我能在這種環(huán)境里堅持。
路邊不遠(yuǎn)有一棵高大的云杉樹。這是一棵單獨佇立的云杉樹,孤立不群。我的左手邊就是連片的云杉林,形成了勢,黑壓壓的,像一大塊青色的鐵板覆蓋住整個山谷。我的右手邊,卻是闊葉林,都是柞、榆、楸、樺等樹木。這棵云杉樹是唯一的一棵針葉樹種,怎么這樣的闊葉林里就多了這么一棵云杉樹呢?我仔細(xì)地觀察了一番,才明白其中的道理。云杉林在向外擴(kuò)展自己的勢力,強(qiáng)勢地展現(xiàn)統(tǒng)治力,是這個山谷里的最大主題。動物是這樣,人類是這樣,植物也是這樣。利益的擁有關(guān)乎生存,是不容忽視的。
西邊的天空一直被氤氳的黑云所籠罩著,風(fēng)很不平穩(wěn),忽而迅猛,忽而微弱甚至變得平靜,當(dāng)太陽光猛然從亂云間透射出來時,陰云的邊緣被照亮了,像溶化了的金屬。幾分鐘之后,突然在黃綠色天空的襯托下,從陰云后面升起紫紅色的霞光,這種景象持續(xù)了不過兩分鐘,便逐漸地暗淡下來,與此同時,巨大的黑幕快速地拉滿了天空,快速地碾壓過來。云層壓下來,有高高的山尖被支撐住,否則說不定一下子會拍到了地面上。
風(fēng)刮起來,雨也愈發(fā)大起來。風(fēng)雨攪在一起,澆筑成一道無邊的長墻,把我與外面世界隔開。暴雨拍打著森林里的樹木,瞬間的黑暗讓人覺得這世界的一下子陷入到無底的深淵之中。樹木以及山峰被輪轉(zhuǎn)成一個可旋轉(zhuǎn)的實心物體,像一個圓球在飛快地轉(zhuǎn)動著,我不由地感到眩暈起來。
三
天地都在撼動著,我卻覺腳下的根基異常的牢固,不由地仔細(xì)端詳去這棵大樹來。
這是一棵沙松又稱白松,是我們這里最通俗的叫法,松科冷杉屬,是長白山林區(qū)常見的樹種。此時,它在風(fēng)雨間飄搖著,卻異常的穩(wěn)固,看似高大,似乎有雷電能夠侵襲到,其實不然。
在雷電交加的時候,是不宜到樹下避雨的,我是經(jīng)常在野外行走的人,這點知識當(dāng)是了然于胸的。
去樹下避雨,需要有個特定的環(huán)境。這棵樹大約有三十多米高的樣子,它所依傍的山勢卻有百十米高。左手邊的山勢有著非常高的起勢,而這棵樹便依山勢而向上,并不顯得突兀。在眾多的大樹中間,顯得很融入,隱沒在一片綠色的海洋之中,不會招來雷電之禍。更何況這次風(fēng)雨將至,沒有聽到夾帶著雷電之聲。大概雷公和電母今天休息在家,共度他們難得的好時光呢。樹下的我,便格外心安理得起來。
雨水很快在山路上匯聚起來,宛若一條壯闊的河流從身邊流過。湍急的水波,渾濁的泥浪,有著萬般洶涌的氣勢。初時,雨滴傾瀉在上面,所激起的水花,猶如千萬條鯽鯉翻起銀白的肚皮。給人最大的錯覺是,上游有個水庫的閘門,在此時已經(jīng)打開,水流才有如此這般的迅猛。很快,便有渾黃的泥漿裹挾而來,雖然,我所在的樹下,還是很高的,卻能感覺到那份搜刮的力量是異常強(qiáng)勁的,不管是石子還是木屑,統(tǒng)統(tǒng)都給滾裹一起,小些的像石包,大些的如木段。撞到樹上,樹被撼動著顫抖不已。碰到石頭上,石頭被搬動起來,隨著水流滾落到溝壑底,發(fā)出的聲響,傳出好遠(yuǎn)好遠(yuǎn)……
此時,我卻又聽到隆隆的聲音傳來。是雷聲嗎?我正在疑惑之中,還沒等反應(yīng)過來,卻見兩個人騎著摩托車,沖開雨霧,順著山路,疾馳而過。
嘩啦一聲響亮,其中的一位,猛然跌倒在泥水里。水流讓山路崎嶇難辨,又加上有些匆忙,難免跌倒。他在泥水里掙扎著爬起來,摩托車后面還綁著個裝滿東西的大塑料袋,倒下了便不好扶起。他極力搬動著,水流在他的身前形成了一個阻斷點,他還得多付出些力量,來對抗水流的沖擊。
我不由地暗自給他加把勁兒,看著他在風(fēng)雨里搏擊,是那么的生動。我在冷靜地觀察著,如果他真的力不從心,便立刻會沖出去幫助他。
山民們平時都是在大強(qiáng)度的勞動中鍛煉出一身強(qiáng)健的體魄,這樣的遭遇還是可以克服的,他頑強(qiáng)地頂住了這份壓力,把摩托車扶了起來。那一刻,他松了口氣,慢慢地在水流里推動著,順著坡度向下走。風(fēng)雨如磐,人影幢幢,漸漸地消失在山路盡頭。
一大早,他們便從我的管護(hù)站前經(jīng)過。他們是附近村屯的農(nóng)民,此時,田地里的莊稼差不多都已經(jīng)有一人高,基本已經(jīng)掛鋤,在家無事,便來山里刨些藥材,搞些創(chuàng)收,讓手頭寬裕一些。我知道他們的生活水平很一般,僅僅靠那些土地去活著,是有些艱難的??可匠陨?,有山的依靠,就像那些還在啃老的人,終究是可以啃到的。把大山當(dāng)成自己的衣食父母是無可厚非的,作為我這個管理站的人來說,怎么好不讓他們?nèi)タ羞@個“老”呢?靠勤勞吃飯,靠大山吃飯,怎么就不行呢?我沒有加以阻攔,是有許多的同情在里面。
我于松樹下,透過風(fēng)雨,看見的是一番奇妙的自然景觀。暴風(fēng)驟雨里的壯美,凸顯著大自然的綺麗。洶涌的水流來自于天地,卻疏導(dǎo)于我們的內(nèi)心。人為的能力在大自然面前,顯得那么的無力,而自然在人為的作用面前,卻又顯得那么的脆弱。人與自然的對立,只能自食惡果。順應(yīng)自然,與自然相融入,才能有更大的收益。未來的文明生活,與森林是分不開的。
我此時看見流水的狂暴,是大自然的一個變異的形態(tài)。不要試圖去惹怒它,不要去破壞它,就會見到一個漸清漸明的山谷,這里有另一番難得的新奇的景象。
無意間偶遇風(fēng)雨,寄居于樹下,對于我而言,是個難得的一個好角度。不容易看見的場面,令人驚悚的同時,也有令人感嘆的一面。這是一次難得的經(jīng)歷,就如此時的雨霧停歇,暴虐的水流也在收斂起猙獰的面容。天青的天空是慈祥的自然面孔,它又安詳?shù)乜催@個世界,把關(guān)愛布施人間。
陽光穿射而來,金光燦燦地匯聚成一道七彩長虹,像一座橋梁架設(shè)在兩山之間。這是人世間最美的橋了,也是無與倫比的橋,誰都想登上這座橋,只是我這樣的凡人,空有這樣的想象,沒有一雙仙人之腳怎么能夠完成?仙人不用去羨慕,那也是凡人所修煉而成的。我這等凡人見識到這樣的人間佳景,已然善莫大焉。心中有風(fēng)景,風(fēng)景構(gòu)造人心。風(fēng)景如云,無數(shù)的風(fēng)景如過眼云煙,留存于心的風(fēng)景,一定是絕世的風(fēng)景,不是嗎?
當(dāng)眼前的雨簾慢慢地細(xì)化成珍珠滴落時,我方才覺得應(yīng)該款步而出了。
近處的森林如同波浪一般,延伸到視野之外。遠(yuǎn)處的山巒被云朵抱在懷里,仿佛要一起溫柔入夢。我無心地參考這些,腳下要自己去走,才能走完這段冒著熱氣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