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規(guī)矩不能破(散文)
父親在他那一代人中屬于年少輩尊的那類。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能聽到同村的一些耄耋老者尊稱父親為“爺爺”,喊者虔誠受者謙躬,每次父親會主動彎下半腰作揖表達禮讓;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慢慢地了解熟識這些耳熟能詳?shù)淖谝?guī)祖制,在父親的影響教育下慢慢對宗規(guī)祖制尊崇敬畏,不斷地通過言行舉止展露禮儀之邦的涵養(yǎng)素質(zhì);但小時候的過往經(jīng)歷卻不是這樣,依仗父輩承襲下來的尊長規(guī)矩不時的做一些破格現(xiàn)眼的事情。
記得剛記事時,年齡尚小不懂規(guī)矩,總覺得自己輩尊,每天提著個搪瓷碗領著一幫年紀稍大的孩子沿街亂逛,看到誰家的煙囪冒煙便一溜煙鉆進去計飯,估計是礙于父親情面,亦或是我家的輩份較高,鄉(xiāng)鄰們從來不拒,笑臉相迎,幫我洗碗盛飯禮讓相送,其它小伙伴稍微有別,并不像我那么幸運,要么分食很少滿是不屑,要么置之不理任憑叫嚷,動怒時還會推搡出門惡語相向。這些初時的受寵讓我受益匪淺,顯得十分有面,在孩子們當中甚是有范。
這些“尊崇”作為噱頭在鄉(xiāng)鄰間廣為傳播之際,少不更事的我不辨好壞自以為是,洋洋自得地向父母有意炫耀,想搏得夸贊炫耀人緣;不曾想被母親板著臉當頭棒喝數(shù)落半天,亦如同我觸犯天條罪不可赦一般,我有些不解其意,竟然毫無顧及地怒懟頂撞,氣得母親滿臉通紅氣血淤積,揮動著拳頭嚇唬,姐姐哥哥拼命拉扯,一邊在勸說母親諒解寬恕,一邊在扯拽我道歉息事,屋內(nèi)硝煙彌漫戰(zhàn)火連天,傾刻間霧煙瘴氣亂成一團。
父親坐在方桌邊視而不見,一聲不吭,雙腿翹立左腳撐地,緩慢而勻稱地點地,上壓的右腿隨著左腳掌抖動很有節(jié)奏地晃蕩,左手反握著筷子也附合著節(jié)拍敲擊著桌面,仿佛那悠揚的聲響是一種勝利的回望,輕重有制緩慢有序,就如同透過旋律在抒發(fā)心中最美的繾綣;右臂弓蜷,自然休閑地擱放桌面,肘部支撐,上翹的食指和中指直立,中間夾捏著煙頭,其余手指呈蜷臥狀,自成一體地隱藏在掌心間;那種閑散優(yōu)雅的舒爽完全與火藥味濃厚的時局格格不入,不襟讓人有些心慌。
爭執(zhí)半晌的我根本沒有理會父親的反常,還在一個勁兒的爭辯解釋,動情處還尊長不顧地指責母親不對;父親不被其擾,還是一個勁兒地吸煙,圓潤的煙頭在父親的吸納間變得腥紅光亮,裊裊煙霧從口鼻中噴涌而出,濃濃的煙氣像團云緊聚緩緩翻滾,又像是浮塵遇風慢慢四散,隨著吸納聲響,父親的氣色慢慢生變,從青筋暴露的頸線和通黑泛紅的臉頰能明顯感覺到父親怒不可遏的神情,平日里我們最怕的就是父親這種表情,哥哥姐姐懼怕慌恐的神情表露出事態(tài)嚴重,母親在父親的震懾下慢慢地降低聲調(diào),我則像個孤立無援的可憐蟲由固執(zhí)難抑到慌恐不安漸漸地往門外躲閃。
父親側目凝視的眼神頓然間讓我身體一顫,殘存的僥幸一下子化為虛無,我扭動身體靜靜地停留在原地,惺惺地垂下腦袋表示悔意,剛才與母親叫嚷的那股生猛絕決現(xiàn)在淡然無存,臆想著將要發(fā)生的事情恐懼難抑,差點都要哭訴顫抖著祈求父親原諒,好幾次哥哥破壞規(guī)矩也見到過父親的這種猙獰表情,眼望著父親從八仙桌臺上取下戒尺重重的抽打在哥哥身上,疼得哥哥鬼哭狼嚎連連求饒,父親嚴聲厲色從不輕饒;孩子們知曉父親的家法嚴格,更恐懼那三角型“戒尺”的生硬冷峻,一直都敬畏謹慎從不逾矩。
也許是幼小無知,亦或是疼愛有加,我從來末曾謀面過“戒尺”;相比姐姐哥哥,我受到父母的疼愛呵護更多,因為長的嬌小可愛,再加之小嘴能說會道,極盡溜須奉承,深得家人們喜歡;父親是生產(chǎn)隊長,一年到頭早出晚歸應酬不斷,母親和姐哥都農(nóng)忙在家顧不上看管,我便像個小跟班,每天跟隨父親,見證著推杯換盞場面,也享用著鄉(xiāng)鄰因敬重父親而間接傳遞到我身上的關愛關注,有好吃食都爭先夾到我碗讓我飽嘗;母親對我從不厭煩,稍有空閑就抱著我問尋一天的趣事,生怕餓著受氣,問得仔細答的模糊,母親從不生氣,只是靜靜地摟著我搖來搖去,晃悠著我進入夢鄉(xiāng)。
這次真是再劫難逃,我依舊用乞求的眼神回望母親,母親怯怯地向父親幫我圓場,說小三已經(jīng)訓過,而且他已經(jīng)知錯,就別再使用家法;父親用冷峻的眼神回懟母親,道了一句“都慣的不成樣了,還慣著,你想讓他當乞丐一輩子?”然后不容分數(shù)地將我拖拽到上房子墻角處,關閉門庭一頓狂揍,那三尺來長的戒尺棱角分明,敲打在屁股上椎心刺骨,每一下都疼痛難忍,任憑我求饒嗑頭,父親的抽打一直不停;痛急無措的我求助無望,哭泣中愈加對父親仇恨反感,疼痛過勁后,我似乎有些不再指望,聲嘶力竭地怒目圓睜,向父親叫嚷道“打死算了”,邊嚷邊伸手搶奪置我疼痛于不顧的那個冰冷可惡的戒尺;父親似乎覺察到什么,愣愣站立發(fā)呆,那直射噴涌的怒火頓然間舒緩停滯,不再來回抽打,反而任由我哭嚷?lián)寠Z。
這次破格反常的怒懟讓父母家人倍感意外,都對我重新視審,還給我加這個“犟?!睒撕?,這些我都渾然不顧,那是我童年以來最重的體罰,我根本不理解父親的良苦用心,相反卻百倍地痛恨父親,甚至我都想拼命地逃離這個生厭的家園,徹底遠離這個讓我遭受痛苦侮辱的是非之地,永遠不再想見。余后的日子里,我因為抵觸反感,寧愿在家中跟姐姐哥哥下地干農(nóng)活,也不愿意跟隨父親外出開會或品嘗美食,更不愿聽外人口中因為父親的優(yōu)秀變相對我的贊賞,小小的年紀滿布痛恨。父親曾多次試圖“討好”,我卻淡漠無視。
八十年代初期,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大江南北,尾隨著溫州永嘉縣的“燎原社”對包產(chǎn)到戶承包責任制探索展示的致富成果,安徽鳳陽小崗村18戶農(nóng)民代表集體簽下“生死狀”推行包產(chǎn)到戶,這一標志性重大事件拉開農(nóng)村第二輪土地改革的序幕,向來與土地有著不解之情的農(nóng)民,從刀耕火種、茹毛飲血,到開疆辟土、男耕女織;從井田制、均田制到一條鞭法、攤丁入畝……人們慢慢地在改革大潮中尋覓幸福,通過不斷變遷的政策調(diào)整,慢慢地實現(xiàn)命運的轉變,有學者講,一部中國農(nóng)業(yè)文明史,就是一部中國農(nóng)民與土地關系的變遷史。
1984年,國慶35周年游行,當載著“聯(lián)產(chǎn)承包好”牌扁的拖拉機,轟隆隆駛過天安門廣場時,現(xiàn)場觀禮群眾與電視機前的廣大農(nóng)民一起歡呼雀躍,整個中國又成為一個歡騰的海洋;人們期待幸福更盼望成功,對這項關乎命運前景的土地承包政策充滿期待。西北老家的政策落地相對較晚,中央1號文件下發(fā)后,農(nóng)村才逐級落實;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夜屋子里面擠滿了鄉(xiāng)親,父親對一些不理解政策還愿意集體吃大鍋飯的群眾一一勸導,有一些不明真相的還便本加利向組織討價還價,其中就有一貫和父親交好的親戚。
黑夜里月懸風疾,躺臥在離父親較遠的窗戶邊靜聽寒風呼嘯,倦臥在被窩里緊緊地包裹著被子都感覺嚴寒,面對吵鬧的人群和生硬的叫喊,我全無興趣,意識中對他們生厭反感,包括一直被鄉(xiāng)鄰步步緊逼處于下風的我的父親,更不理會土地承包對農(nóng)民產(chǎn)生多大改變,索性掩面蒙頭呼呼大睡。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聲巨響,我的腦門被重物一擊,額頭生疼,我掙扎著從炕上坐起,搓揉著惺忪的眼睛哇哇直哭,哭泣聲頓然間讓一直爭吵不休的場面瞬間寧靜,大家面面相覷各自散去。屋內(nèi)此時就剩下我們一家人,母親叫嚷不停,披衣服想要找這些惹事的人們算賬,硬被父親攔了下來。父親說只要這些人不破壞規(guī)矩,嚴格按照既定的分配方案包產(chǎn)到戶,就是在幫我和組織解決問題,不理解政策不要緊,現(xiàn)在不理解以后生活富裕了他們會感謝我,唯一虧欠的就是我們的小三娃;是我的一通頭破血流維護了父親的原則,我在哭泣難忍中又一次加深對父親的敵意。
這種怨恨和敵對持續(xù)很久,我從小學到高中,一直想著要逃離這個生厭憋屈的地方,更不愿再見到這個堅持原則沒有人情味的父親。小學四年級,因為外公外婆無人照顧,需要我們家出一個孩子陪伴,這可是個天賜良機,我背著父親極力爭取,說服外公外婆和母親讓我過去,剛開始父親很不情愿,考慮到我和他這么多年產(chǎn)生的“嫌隙”,再加上我干不了重活算不上勞動力,跟著外公外婆還能受到老人們的照顧,也就欣然同意讓我過去。
初中以后都在學校寄宿,直至高考結束,我基本上都很少回家,取完生活用品和母親做的鍋盔燒餅周末很早就匆匆離去,父親那時候身體不好,常伴有胃痛惡心,明顯感覺到體力不支;或許是年齡漸長,豐盈的人生閱歷和精進的親情知識讓我慢慢地審視和父親的這段感情,也開始寬恕理解年老的父親;幫父親沏茶泡水,給父親歸整衣服,有時候還主動索要父親的鞋帽幫著洗刷,見到父親抽煙喝酒還會有意制止,父親看在眼里暖在心里,逢人就夸小三子心善人好以后肯定會出人頭地。
高考落榜后,我焦躁痛苦無計可施,仿佛人生又到致暗境地,身處農(nóng)村無法逃離,又不愿意就這樣種田耕地,和父親那樣一輩子交給土地;父親看出了我的心思,日夜不停地求親訪友幫我找托關系,萬般無耐之下,他建議我報名參軍;聽說軍隊可以轉士官,如果機緣巧合還可考軍校成為軍官,同村已經(jīng)有過這樣的先例,父親也是遵循此法幫我規(guī)劃出路。這個時候,我才知道父親從未缺失過對孩子們的關照關注,只是我們無知的內(nèi)心中全部裝填著“敵意”,從來不去想父親剛直不阿的強原則性也是我們今后人生的一大助力。
在父親的百般努力協(xié)調(diào)下,我們?nèi)齻€孩子都如愿地沿循著他規(guī)劃的路線開啟著新的人生際遇,姐姐在縣城學習理發(fā)手藝,并在村門口開了第一家門店;哥哥被安排學習汽車修理,最后在縣運輸公司打工上班;我則被父親送去部隊服役,三個孩子都遠離鄉(xiāng)村在外打拼,不斷在父親的幫助支持下通過努力改天換命。日子就這樣穩(wěn)步前行,我們的生活也慢慢地發(fā)生變化,經(jīng)過幾年的努力都慢慢地小有成就,可家庭繁重的勞動和無形的壓力已經(jīng)向父親侵襲,不斷地折騰折磨著他的身體,這一點我們曾有所念卻全然沒顧。
2005年元旦,父親被確診肝癌,在得知這個消息后尤如當頭棒喝,我實在不敢相和接受信這個事實,但哥哥將B超和診斷證明全部發(fā)過來找專家甄別后,我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我放下所有的不愿不快和初始對父親的“敵意”,陡增胸腔的則是“不懂感恩”的深深歉意,我悲天慟地嚎啕大哭,詛咒蒼天無情,痛罵社會不公,斥責世態(tài)炎涼,我聲嘶力竭地想通過發(fā)泄喚醒蒼天,讓他們網(wǎng)開一面,讓我摯愛的父親轉危為安吉祥常伴。
剛開始不愿讓父親知道,怕他得知后心理受挫,對生活不抱希望,就和家人以探望孫子到北京過年為由請一家人團聚;盡管治療很順利,但劇烈的疼痛還是讓父親發(fā)現(xiàn)了端倪,他通過醫(yī)生確認病情后十分理性,專門開家庭會議平復我們的心緒,從生老病死到醫(yī)學發(fā)展都有涉列,一再安慰讓我們不要難過,他會調(diào)整心態(tài)保重身體,就如同生病疼痛不是他而是我們一般,這時的父親讓我再一次高山仰止,欽佩他的做人原則和處事風格,他這種耿直擔當?shù)钠犯褚恢睘槲覀冑澷p。
發(fā)達的科學技術和飛速的醫(yī)學成就終沒有攻克癌癥難關,國內(nèi)雖有延緩疼痛的藥物卻終沒有根治的良方,父親在堅持五個多月后終因癌細胞擴散而撒手人寰。離世前,父親還是那么遵規(guī)守矩不逾雷池半步;因為是癌癥離世,農(nóng)村有一種不正常的規(guī)矩,不讓得病亡故的人進入祖墳,這個消息剛開始只是父輩哥哥心存意念,迫于父親的輩份較長和威望頗高,沒有一個人敢當面提及;總有一些多事的人雪上加霜,借趁著探視征求父親的意見,父親喘息微弱,言語困難,但思路異常清晰,說不要因為他破壞規(guī)矩,不讓進祖墳就埋在旁邊,這樣也能近距離和仙逝的祖輩們相互照應。
父親至今仍然長眠祖墳圈外,每次回家掃墓,看到孤寂寒涼的冰冷墳冢及上面布滿的雜草,心中頓然間涌起無盡的寒涼。想想父親清貧辛勞一生,處處替他人著想,臨終卻沒有落戶祖墳,孤零零地沉睡荒坡,而且這種非人性的安排純粹就是一種封建迷信,毫無科學依據(jù)可言,卻絕情地在父親彌留之際讓父親決斷,以他的剛直原則,他是萬萬不破祖制宗規(guī),病痛之際讓他抉擇認同亦宛如刀口撒鹽痛上加痛,誰人能接受得了這種難言的折磨,也唯有我敬愛的父親大愛無疆原則性強。
深夜無眠滿是懷念,清燈明燭,致敬我的父親,愿剛常規(guī)制永遠陪伴您一世安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