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暖花開的一個周末，我們交通局機關(guān)全員出動，到扶貧村龍頭溪，分頭入戶走訪。
　　 龍頭溪深藏鄂渝邊界崇山峻嶺，隸屬湖北利川市建南鎮(zhèn)。我們順著溪邊簡易公路逆流而上。透明的溪水穿過石橋木橋，叮叮咚咚在亂石間流淌；兩岸巉巖下，竹林、樹林郁郁蔥蔥，偶爾露出一座古民居吊腳樓；蜜蜂在路邊花叢里忙著采花采蜜，鳥兒在溪邊跳躍歌唱……
　　 仰望懸崖峭壁頂端，橫臥一座敞口巖洞，活像獅子大張口。獅子上唇向外伸出，一條瀑布從獅子鼻端飛流直下，像一條雪白的飄帶掛在巖上。聽說每遇山洪暴發(fā)，數(shù)十米高的瀑布跌宕轟鳴,巖洞就像花果山上的水簾洞。
　　 陪同我走訪的村干部小段說，巖洞里有個純天然野蜂養(yǎng)殖場，像這種養(yǎng)蜂場在龍頭溪還有好幾處。小段考慮我上了年紀，心臟又做過手術(shù)，問我敢不敢上去看看？巖洞里養(yǎng)野蜂，我可從沒見過。當然不想錯過眼前的機會。
　　 我們踩著搖晃的亂石，手腳并用往上攀爬。亂石長著濕漉漉的苔蘚，一腳踩上去滑溜溜的。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了洞口。
　　 春暖夏涼的巖洞里，陽光斜照，空氣清新。橢圓形的空間長約20米，高約7米，最寬進深8米，洞內(nèi)的石堡、石坎上放置22個蜂箱。洞口左邊，懸崖峭壁望而生畏，幾簇映山紅迎風怒放，在冷峻的絕壁上搖曳著撩人的春色。巖洞右邊雜灌林，點綴著粉紅的桃花、紫紅的葛藤花、雪白的李花、金燦燦的山胡椒花，還有姹紫嫣紅的雜草花……給巖洞養(yǎng)蜂提供了豐富的蜜源。
　　
　　 二
　　 養(yǎng)蜂人郎宇成，是一位須發(fā)斑白的枯瘦老人。他蹣跚腳步，輾轉(zhuǎn)在巖洞各個洞蜂箱之間。從蜂箱里取出一塊塊蜂板，輕輕掃開密麻蠕動的蜜蜂，細心整理巢脾（蜂巢）。然后清理落在蜂箱底板上的廢脾、蠟屑、巢蟲、綿蟲等等。
　　 臨近中午，成千上萬只蜜蜂繞著幾十個蜂箱旋飛，嗡嗡嗡的蜂鳴聲，在巖洞里奏響雄渾的樂曲。聽郎宇成說，每到晴天中午，幼蜂出巢試飛，朝拜蜂王，這就叫“午時朝王”。
　　 身臨險境，我們嚇得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蜜蜂蟄傷闖入領地的不速之客。郎宇成寬慰我們莫擔心：“蜜蜂善良，人不傷它，它也不傷人！”
　　 忙完手頭的活路，郎宇成一屁股坐在石坎上，揉了揉腰，又揉了揉腿，笑瞇瞇地望著飛來飛去的蜂群說道：“這些可愛的小生靈，跟郎家?guī)r洞已經(jīng)有了幾十年的緣分，我家脫貧轉(zhuǎn)運，就得靠這些寶貝！”
　　 提起郎家?guī)r洞的蜜緣，先得從民國年間一個臘月天說起。郎宇成的爺爺拖家?guī)Э?，從四川逃難來到龍頭溪，投身這個巖洞棲身，一住就是三代人。當?shù)厝税堰@巖洞叫住郎家?guī)r洞。郎家?guī)r洞自從有了人家，就有了煙火。第二年開春，幾只野蜂飛進郎家?guī)r洞尋尋覓覓，郎家人害怕被野蜂蜇傷，舞起掃帚將它們趕走，幾只野蜂一會又飛了回來。
　　 郎宇成的爺爺在四川老家養(yǎng)過蜜蜂，曉得招蜂釀蜜要靠運氣。這幾只野蜂在巖洞旋了幾天，攆都攆不走，說不定跟郎家?guī)r洞有緣分！郎宇成的爺爺請教當?shù)仞B(yǎng)蜂人，在巖洞里招了一桶野蜂，慢慢馴養(yǎng)成了家蜂。郎宇成從小喜歡看爺爺養(yǎng)蜂，后來這桶蜂傳到郎宇成父親手上，就分成了兩桶，郎宇成接手后又分成了三桶。
　　 那些年代，土家苗寨山民還沒有商品意識，養(yǎng)幾桶蜜蜂不是為了賣錢，主要是當做藥方醫(yī)病。
　　 龍頭溪山上多產(chǎn)五倍子藥材，懸崖絕壁還生長著鐵皮石斛、白芨等名貴中草藥。蜜蜂采集各種草藥花蜜，釀成百草蜜藥。在過去缺醫(yī)少藥的土家苗寨，野蜂蜜被人們推崇為包治百病的“神藥”。土蜂蜜不但藥用價值高，還被山民當做珍饈美味收藏，等到逢年過節(jié)才取出來享用。開春做糯米社飯，水稻插秧班子過午的陰米籽，端午包粽子，重陽打糍粑，過年蒸扣肉、做湯圓，都要用黃金亮色的蜂蜜做蘸料、餡料，吃得滿嘴清香巴口甜。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人民日報》發(fā)表了一條新聞：“建南區(qū)128戶農(nóng)民遷出巖洞”，其中就有郎宇成一家。當?shù)卣Y助郎宇成在郎家?guī)r洞對面山腳建起了三間新瓦房。新房剛落成，郎宇成興沖沖地回到郎家?guī)r洞，準備將三桶蜜蜂搬到屋檐下養(yǎng)起來，給新家?guī)碡斶\。哪曾想，郎家人剛搬出巖洞，那三桶蜜蜂也飛出了郎家?guī)r洞。望著只有蜂巢不見蜂群的三個蜂桶，郎宇成心里空落落地難受。
　　 郎宇成一家在新房里還沒住上10年，一場地質(zhì)災害摧毀了家園。當?shù)卣僖淮紊斐鲈?，資助郎宇成重建家園，在郎家?guī)r洞下邊的公路旁，建起了兩間磚混結(jié)構(gòu)瓦房。
　　 家園失而復得，一家人生活出路何在？龍頭溪畔山大人稀，耕地面積少得可憐，靠種莊稼只能勉強糊口；而這里水草豐茂，適宜發(fā)展大牲畜。郎宇成東借西湊，購買了兩頭能繁母牛，幾年時間繁殖到8頭。
　　 郎宇成上山放牛，老伴周忠梅在家養(yǎng)豬。兩口子起早貪黑勤扒苦做，一心擺脫貧困，讓獨生女讀書成才。哪知天不遂愿，郎宇成冬天上山放牛摔斷了腿，住進了醫(yī)院。腿殘了，牛賣了，希望也破滅了。女兒無奈輟學南下打工，想替父母分擔憂愁。心愿美好，現(xiàn)實嚴酷，女兒帶著遺憾，遠嫁湖南鄉(xiāng)下去了。自從郎宇成一家搬出巖洞后，災禍接二連三，幾乎將他家逼到了窮途末路。
　　 郎宇成時常拖著一條瘸腿，坐在門外大路邊，望著郎家?guī)r洞愁得一籌莫展。
　　
　　 三
　　 陽春三月天氣。蜜蜂在門前果樹、菜園里忙忙碌碌，嗡嗡嗡的聲音一下子牽動了郎宇成的心。
　　 郎宇成的視線追隨蜜蜂的身影，發(fā)現(xiàn)蜂群來去的方向都在郎家?guī)r洞。郎宇成一直陰沉的心間，倏然晴朗起來。他興奮得大聲叫嚷，要老伴馬上攙扶他到巖洞去。
　　 郎宇成腋下杵著手杖，在老伴攙扶下氣喘吁吁爬上郎家?guī)r洞。果然看到洞壁有兩個野蜂巢。郎宇成吩咐老伴快快回家背來蜂桶，帶上包谷老燒和存放的蜂蜜。郎宇成在蜂箱里噴了燒酒消毒，再涂抹一層蜂蜜，把蜂箱安置在野生動物夠不著的石堡上。
　　 郎宇成隱身巖洞觀察，發(fā)現(xiàn)幾只相蜂（偵察蜂）繞著空蜂箱飛了幾圈，然后從巢門鉆進蜂桶，一會兒飛走了。隨后相蜂領來一小群蜜蜂鉆進蜂箱，接著又飛來一大群，郎宇成總算招到了第一桶蜂。第二天，老伴又背來一只蜂桶放在巖洞里，郎宇成再次誘蜂獲得成功！
　　 后來，郎宇成將老式蜂桶改成了蜂箱，蜂群經(jīng)過不斷更新?lián)Q代，分箱過箱，郎家?guī)r洞養(yǎng)的蜜蜂最多達到了22箱，正常年景可采割蜂蜜100多公斤，收入3萬元左右。這一組看似枯燥的數(shù)據(jù)，引起了我的遐想：300多斤蜂蜜，是那些小蜜蜂一點一滴采回來的，要采多少花，來來回回要飛行多少遍？辛勤的蜜蜂在幾個月的勞碌奔波中，有的累死在花朵上，有的累死在往返飛行路上，有的累死在釀蜜的崗位上，有的死在天敵嘴里……
　　 到底是人養(yǎng)了蜂，還是蜂養(yǎng)了人？恐怕就是養(yǎng)蜂人自己也回答不出來。
　　
　　 四
　　 常言道，進山知鳥音，近水識魚性。在郎宇成看來：“土法養(yǎng)蜂，其實也有很多門道。若要知曉這些門道，先得觀察蜜蜂的習性。這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br />　　 不知不覺日已偏西，郎宇成的老伴周忠梅請我們?nèi)ニ页燥?。聽到老頭子在巖洞里擺龍門陣，老伴一嘴插進來：“老漢心疼他的蜜蜂，愣是比心疼閨女還要巴心巴腸呢！
　　 平時老漢看到蜜蜂采花，總要傻啦吧唧地盯它老半天。有一回，半夜過后大雷大雨，老漢不放心他那些蜂箱，披戴蓑衣斗笠，打起電筒不要命地奔出門去了。我穿了衣服鎖了門攆出去，連他的影子都沒看到。幸得這回老天保佑，沒出啥幺蛾子！那一夜，我們在巖洞里頭陪著蜂箱坐到天亮。后來老漢干脆回到郎家?guī)r洞安了家?！?br />　　 “你少打岔要得啵？一個婦道人家曉得啥子噻！”
　　 郎宇成接下來的娓娓述說，把我們引進了陌生而又奇妙的蜜蜂王國——
　　 巖洞里頭這些蜂箱，好比一個個小家庭，蜂巢好比蜜蜂的房屋。時間一長，蜂巢會發(fā)黑霉爛。蜜蜂也喜新厭舊：蜂王不喜歡在舊屋里配種繁殖后代，工蜂也不愿意在舊屋里釀蜜。所以每隔十天半月，要開箱檢查整理一遍。發(fā)現(xiàn)老化變質(zhì)的蜂巢要立馬剔出，給工蜂騰出屋基建新房。
　　 若是蜂巢出現(xiàn)王臺，就有新王出世登基。一箱難容二王，蜂群就會跟著新王分家外出。所以要狠心攆走老蜂王，留住新蜂王，這樣才能繁殖蜜蜂強群，母壯兒強嘛！
　　 蜜蜂王國的成員也有貴賤之分。蜂王一生享用最珍貴的蜂王漿，壽命高達幾年；而為蜂王提供蜂王漿的工蜂，卻只能活到八九個月。雄蜂一生啥事不干，只負責跟蜂王交配繁衍后代，可惜壽命不長，雄蜂完成交配后就沒了命。
　　 蜂群中最辛苦、奉獻最大的是工蜂。它們要分泌蜂蠟構(gòu)筑巢，分泌蜂王漿喂養(yǎng)蜂王和幼蜂，還要清理蜂巢。能獨立飛行了，就要出外勤采花采蜜采水，回來還得釀造蜂蜜。
　　 行家一番話，勝讀十年書。我深愧自己的孤陋寡聞，以前我們總是將蜜蜂采花和采蜜混為一談，卻原來各是一碼事。
　　 工蜂采蜜，將嘴尖插入花心，將花蜜吸入腹中，儲存在蜜囊里，回來再吐進蜂巢，經(jīng)過反復吞吐，釀成蜂蜜。工蜂采花的勞動更為繁雜。它們先用前腳梳理花朵上的粉末，用唾液沾濕后，傳遞到中間兩只腳，進行初次梳理，再送到后腳進行二次梳理，然后將花粉壓成粉團，送入兩只后腳的花粉籃里，帶回蜂巢發(fā)酵后，供幼蜂食用。
　　 我留心觀察，返回來的工蜂后腿兩邊，果然都攜帶兩團淡綠色的花粉。
　　 負責采水的是老工蜂，巖洞前的瀑布滴到附近的樹葉草葉上，倒是方便了它們采水。工蜂老得飛不動了，還得留守巢門站崗放哨，防御外敵入侵，直到獻出它們最后的生命。
　　 說話間，只聽“嗚——”地一聲怪叫，一只花頭黑尾的大馬蜂落在蜂箱巢門口，張牙舞爪呼煽著翅膀，嚇得巢門前的蜜蜂沒命地逃竄。郎宇成眼疾手快，舉起小掃帚把大馬蜂打翻在地。
　　 巖洞養(yǎng)蜂比房前屋后養(yǎng)蜂遭遇的敵害更多。比如野豬、狐貍、松鼠、癩蛤?。蛤埽?、壁虎、蜘蛛，還有蜂箱里的巢蟲。癩蛤蟆躲在巢門外，蜜蜂一出來，就被癩蛤蟆一口吞掉。就連那些楊丁丁（蜻蜓）也敢危害蜜蜂。
　　 最難防的是大馬蜂和七里游（胡蜂）。馬蜂把蜂巢筑在路邊溝邊窟窿里，很不容易發(fā)現(xiàn)。每年的七八月間，馬蜂出洞偷襲蜜蜂，甚至鉆進蜂箱，把一箱蜜蜂咬死，再偷蜂蜜。還有蜜蜂最怕的胡蜂叫七里游，也是如此?！捌呃镉?，八里趕追得放牛娃鉆牛屁眼?！边@話還真不是吹牛的！
　　 其實蜜蜂最大的敵害是養(yǎng)蜂人。是人都有貪心，采割蜂蜜的時候，恨不得一刀把蜂蜜割完。蜂群無蜜過冬，開春哪有蜜蜂釀蜜？
　　 為了管好守護好蜂群，郎宇成每天拖著殘腿上下巖洞，老伴害怕他眼花踩虛了腳，摔死在巖下。
　　 2018年春天，郎宇成將郎家?guī)r洞的蜂箱全部轉(zhuǎn)移到自家院壩和屋檐下。期間，運輸砂石水泥的農(nóng)用柴油車，成天在家門前簡易公路上嘶吼奔跑，沙塵、油煙、喧鬧，攪得蜂群焦躁不安，成批逃離蜂箱。郎宇成只好將剩下的蜂箱搬回郎家?guī)r洞，自己也在巖洞安營扎寨。
　　 蜜蜂戀故地。無家可歸的蜜蜂一群又一群飛回了巖洞，郎家?guī)r洞又熱鬧起來了。
　　
　　 五
　　 時間就像龍頭溪水，日日夜夜川流不息。一晃我已經(jīng)6年沒去過龍頭溪了。
　　 我寫這篇文稿之前，電話聯(lián)系郎宇成，向他了解巖洞養(yǎng)蜂近況。聽得出來，郎宇成的情緒很低落。說是今年夏秋以來，連續(xù)幾個月沒下雨，長期天干地燥，本應開花的草木無花可開。往年交秋就開花的桂花樹，今年也偷了懶。
　　 今年的夏花被老天這樣一糟蹋，山上山下的花粉花蜜格外稀少。工蜂也懶得出去采花采蜜。不光這一季的秋蜜沒得指望，就連蜜蜂自身也難保。
　　 郎宇成眼巴巴地看到巖洞里的蜂群越來越少，他除了心里毛躁，別無辦法。等到這場干旱過去，轉(zhuǎn)眼又到冬天，蜜蜂無蜜過冬，后果更不敢想……年災月難把郎宇成逼上窮途末路，是一群野蜂把郎宇成引回郎家?guī)r洞重操舊業(yè)，釀造了甜蜜的生活。郎宇成格外珍惜郎家?guī)r洞這幾十年的蜜緣。
　　 他不甘心放棄郎家?guī)r洞里的甜蜜事業(yè)：“只要蜂群在，哪怕只剩一箱，不是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嗎？等到明年春暖花開，郎家?guī)r洞定會鬧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