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憶】吃菌子(散文)
菌子這個叫法,通常出現(xiàn)在南方,或者說是北方以外的稱呼。在北方,人們習慣于把菌類叫做蘑菇。六月末,云南進入陰雨綿綿的雨季,我和妻子正在麗江一帶游玩,曲靖的朋友玉萍在我微信上留言:這個季節(jié)正是吃菌子的好時候。
玉萍說得沒錯,菌子生長喜歡濕潤的環(huán)境,雨后長得最快。一場大雨過后,山林里的野生菌子就被催生出來,兩三天甚至一個晚上,便可以采摘食用了。六月的滇西,時雨時停,時停又時雨,下雨成為每日里的即景。雨多水旺,山巒蔥蘢,金沙江上的虎跳峽開始咆哮了,此時山林里的菌子能少嗎?云南是我國野生菌資源最為豐富的省份,行走在云南又恰逢雨季,沒理由不把品嘗野生菌擺進日程。我和妻子便把享受一頓菌子作為一個念想,掛在心頭,四下打量,尋機美餐。
食用菌,古時候叫做“蕈”。古人稱其為“集天地之精華,采天地之靈氣”,視作人間珍品。早年沒有人工種植,野生蘑菇一般自然生長在無污染、空氣質(zhì)量好的中高海拔山林中,櫟樹、朱木樹等老朽枯枝是其理想的“安樂窩”。國人何時開始食用菌子,我沒有細考,但各種典籍古書里都有記載,毫無爭議我國是世界上最早認識和利用食用菌的國家。成書于戰(zhàn)國時代的《莊子》寫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朝菌”就是一種生長期很短的菌子,早晨破土而生,晚上就死掉了,莊周以此感悟生命的短暫。到了秦朝,《呂氏春秋》則開始描寫菌子的美味了,“味之美者,躍駱之菌”“齊文宣帝凌虛宴取香菌以供品味”。明代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對菌子描述就更多了,如我們最常見的香菇,就被定性為:性平、味甘,益氣不饑,化痰理氣,益味助食。
菌子在詩人眼里,又呈現(xiàn)出另一種狀態(tài),既可以大快朵頤,又可以抒發(fā)情懷。在吃這一方面,歷代歷朝詩人中首推大文豪蘇軾,他就把“黃耳蕈”寫入詩中:“老楮忽生黃耳菌,故人兼致白芽姜。”陸游在《野饋》一詩中也描寫了蘑菇:“黃耳蕈生齋缽富,白頭韭出客盤新?!痹娫伨樱亠柌鸵活D,詩人的情懷,百姓的胃口,令人艷羨的小日子。唐朝詩人楊萬里寫過一首《怪菌歌》:“數(shù)莖枯菌破土膏,即時便與人般高。撒開圓頂丈來大,一菌可藏人一個?!彪m然楊萬里詩云這個怪菌子“不堪餐不堪煮”,不是食用菌子,但我總覺得這是詩人的想象,編出來的童話故事,自然界真有這么大的蘑菇嗎?
詩詠菌子是一碼事,食用菌子又是另一碼事。我小時候,基本吃不到新鮮的蘑菇。一來菌子大多生長在高山密林中,我們地處遼東半島最南端,是丘陵地帶,小山丘、小樹林里,雨后也會生蘑菇,但非常稀少,成不了氣候,也就養(yǎng)不成食用的習慣。二來有的菌子有毒,每年都因為誤食毒蘑菇引發(fā)一些中毒事件。農(nóng)村能夠吃到新鮮的蘑菇,城里人辨識蘑菇是否有毒的能力,則幾乎為零,誰敢冒險吃鮮蘑菇。夏天雨后,城里也有蘑菇,長在樹樁上或是枯草中,白色居多,也有色彩艷麗的,但我和小伙伴只能遠觀,不敢下手摘著玩,生怕中毒。由我們這座城市繼續(xù)向北千八百公里,那里的吉林和黑龍江卻盛產(chǎn)蘑菇,人們也喜歡吃蘑菇。早年東北的招牌菜除了豬肉燉粉條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小雞燉蘑菇了。
東北人從大山深處摘來許多蘑菇,吃不了,便曬成蘑菇干。鄰居家的親戚每年都會寄來一些干蘑菇,順手抓一些給我們家。品種單一,就是榛蘑一種。這些來自白山黑水或是大興安嶺的干制榛蘑,外觀并不光鮮,深褐色,一個個像干癟小老頭,還散發(fā)著輕微的異味。所以,我對這些干制的榛蘑印象不大好,人不就是這樣嘛,吃過的且吃得很好,便會留下深刻的印象,心心念之,一旦說起來,便垂涎欲滴。對于沒吃過的或是吃得一般化,自然就沒啥印象,也就不會惦念。最主要的原因,當時社會上食物匱乏,家里生活困難,即便是有了蘑菇,小雞從哪里來呢?長大以后,第一次吃小雞燉蘑菇,才知道的確味美,似乎這種需要泡發(fā)的榛蘑就是為小雞而生的,它們是絕配,鮮美地滿足人們的味蕾,調(diào)劑不好不壞的日子。
改革春風吹滿地。上世紀八十年代,市場開始繁榮起來,我們這里也能吃上鮮蘑了。最初吃的是一種口蘑罐頭,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的。圓圓的口蘑切成薄片,大火快炒煸出香味,放入清湯,加精鹽、味精,燒沸片刻,用濕淀粉勾芡,即可食用。雖然炒制簡單,卻鮮美無比,唇齒生津,實在美味。后來,在農(nóng)村有了蘑菇養(yǎng)殖基地,香菇、平菇、金針菇、牛肝菌等鮮蘑菇開始上市售賣,價格不貴,味道又好,很快走入尋常百姓家。吃法也是千變?nèi)f化,可以炒和燉,可以涮煮,還可以燒烤,最主要的是小雞易得,小雞燉蘑菇便可常吃常新,滿足味蕾,慰藉心靈。這么說吧,不管是農(nóng)家雞、跑山雞,還是大骨雞、烏雞,只要是燉雞而不加蘑菇,在我眼里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夏天的雨后,城里的一些樹林角落,會有蘑菇打著傘冒出來,依然不可食用,食用菌大量養(yǎng)殖,早已不再讓人們惦念這些蘑菇了,但它們能妝點一個季節(jié)。我去過蘑菇養(yǎng)殖基地參觀考察,一間間大房子里,噴著水汽,地上排列著一截截培養(yǎng)基,上面長滿了蘑菇,像雨中散開的小雨傘,承接雨露滋潤。這家養(yǎng)殖公司還用集裝箱改裝成冷凍室,模擬四千米以上雪線環(huán)境,試驗培養(yǎng)冬蟲夏草。最終試驗是否成功我不知道,但知道了冬蟲夏草也是菌子。這類的菌子,還包括靈芝,價格昂貴,只能算作中草藥了,不能當菜吃,遠離了普羅大眾,化身菌子中的貴族了。
貴族菌子也不單是冬蟲夏草,比如松茸就是一種純天然的珍稀名貴食用菌,身價不低,素有“菌中之王”的美譽。有一次,和朋友在酒店聚餐,上了一盤炒土豆絲。結(jié)賬時,發(fā)現(xiàn)這盤菜價格居然一百多元。原來之所以這么貴,是因為與松茸一起炒的。吃的時候的確發(fā)現(xiàn)除土豆絲外,還有切成條的蘑菇,但沒想到竟是松茸,后悔吃得太草率了,未能細細品味。事后仔細一琢磨,覺得非常有趣。把低廉的土豆與高昂的松茸搭配,土豆不會因松茸提高身價,而松茸卻因為土豆看上去變?yōu)閷こ?,悄悄地實現(xiàn)了自身價值。菜蔬沒有思想,而人是有思想,很佩服這家酒店總廚參透了生活。高調(diào)的人生有時很孤獨,混跡于蕓蕓眾生中,反倒有滋有味。
我和妻子爬了玉龍雪山,閑逛了束河古鎮(zhèn)、白沙古鎮(zhèn),終于在大研古鎮(zhèn)附近,找到了一家經(jīng)營野生菌的酒店。餐飲形式在北方算是火鍋了,雞肉和雞湯做鍋底,將選好的野生菌放在鍋里煮,喝湯、吃肉、吃菌子。老板娘挺年輕,人很熱情,詳細地給我們介紹各種菌子。我們點了黃、白兩種牛肝菌和黃、紫兩種見手青,還有銅綠菌、杉木菌,一共六種菌子,又搭配了花心蘿卜和花心洋芋。
看到見手青時,我還是有些害怕,雖然它也屬于牛肝菌一類,但有毒。據(jù)說,手摸到菌子后,菌子就變成紫青色,所以稱之為“見手青”。老板娘把菌子放到鍋里,隨手把一個沙漏倒過來,她說野生菌大多有毒,必須高溫煮十五分鐘以上,沙漏是用來計時的。我想找筷子翻動一下鍋里的菌子,卻沒尋到。老板娘說,十五分鐘以后才能給你們發(fā)餐具,這是為了防止菌子沒煮透而誤食,引發(fā)中毒??磥沓砸吧?,還真的需要守規(guī)矩,不可造次。
忽然想起雞縱菌,這可是最上等的山珍野味。我問老板娘,怎么店里沒有雞縱菌?老板娘笑著說,雞縱太貴了,不敢進貨,價格過高客人不大點這個菌子。雞縱菌的昂貴,我是有所見聞的。不是明朝高宗皇帝嗜吃雞縱,像楊貴妃那樣快遞京城,而且連正宮娘娘都分不得一杯羹的故事,而是幾年前從報紙上見到的新聞。女孩生活在云南的大山深處,終于考取了大學,為了籌集學費,她和母親利用九月開學前這段時間,上山采蘑菇,專門揀雞縱菌,因為很貴,能賣出好價錢。物以稀為貴,揀雞縱菌是很辛苦的,好在她們在開學前攢夠了用雞縱換來的學費。這個新聞雖然多少有點苦澀,但我覺得更多的是勵志,靠山吃山,靠雙手賺學費,這是大山的饋贈,勤勞結(jié)下的碩果。
我小時候,吃不到新鮮的菌子,但高中畢業(yè)后,對歌曲《采蘑菇的小姑娘》卻唱得分外歡快:“誰不知這山里的蘑菇香,她卻不肯嘗一嘗,盼到趕集的那一天,快快背到集市上……”據(jù)說,這首創(chuàng)作于一九八二年的歌曲,并沒有在第一時間錄制發(fā)布,因為有關(guān)方面說,歌曲描寫了農(nóng)村的陰暗面。辛勤的勞作怎么會被說成陰暗面呢?吃過苦,甜味才會更純正。揀雞縱籌集學費的女孩,與采蘑菇去集市上售賣的小姑娘,一定會說,那就是生活,山里人的生活。我在想,走出大山的女孩或是采蘑菇的小姑娘,不會在城里采蘑菇,但她們一生一世在心中都會有一座山和山林里采不完的蘑菇。
沙漏里的細沙已經(jīng)漏完,筷子已經(jīng)擺在桌上,冒著熱氣的鍋里,菌子翻動身影,鮮香撲鼻。已經(jīng)分不清誰是見手青,誰是銅綠菌,夾一片菌子放入口中,鮮美直抵心靈,絲滑香嫩,真是大自然對人類的豐厚饋贈。不得不說,種養(yǎng)殖業(yè)的發(fā)展,滿足了人們?nèi)找嬖鲩L的食物需要,卻無法還原“集天地之精華,采天地之靈氣”的品質(zhì)。
朋友玉萍說得對,在吃菌子的季節(jié)來云南,不吃一次野生菌,將是莫大的遺憾。野生菌,山野之精靈,天遣鮮美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