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地里再沒有白薯可刨、沒有柴禾可拾，也沒草可割、沒地方放羊了，我就去掃煤渣。我們簡稱為掃煤。是個又臟又累的活兒，還要膽子大，有點冒險精神。我們一般結(jié)伴而去。我和三哥，北院的大猛和二頭，東院的大立和小華。三組六人，一組是一家的，構(gòu)成一個掃煤小分隊。當(dāng)然，有時去兩家四人，有時，就是三哥我們兩個。鐵鍬和笤帚是掃煤的工具，交通呢，是一轱轆小推車。小車上面，左右兩邊和把手這邊，放上三個大號柳條筐，筐里用廢紙或破布墊好。每年都去掃，這是標(biāo)準(zhǔn)的“行頭”，我們準(zhǔn)備起來，相當(dāng)熟練。在小推車的推把上，掛上一個布兜，里邊是媽媽給我們準(zhǔn)備的午餐——四個玉米面菜饃饃或干脆四個沒餡的玉米面饃饃。帶死面饃饃的時候，媽媽再給我倆配上半塊她腌做的紅咸菜疙瘩。我們沒有半點挑剔，也沒有半點埋怨——每天吃這些，慣了。個別時候，媽媽從大襟襖的里兜，掏老長時間，掏出兩個五分的鋼镚，說：“饃饃太涼，有小飯館了，你們兩個買碗熱掛面湯泡著吃?？汕f別把錢丟了！”我們高興地笑了，好像已經(jīng)把掛面燙喝時嘴里了。窮的時候，滿足或高興的標(biāo)準(zhǔn)很低。
　　 掃煤，是去唐山市煤建公司，一個叫西北井的地方。這個地方距離我們村，足有三十華里。往返要三個小時，早起去，晚上返回。出了我們村往東，過郊區(qū)五六個村莊，就進(jìn)了市里。冬季的田野，一片空曠，視野開闊，道路也顯得特別寬敞。天空格外地藍(lán)，我們迎著太陽前行。氣溫將近零下30度，但陽光直射臉上，我們走得又快，一點不覺得冷。路上行人不多。我們的身后，揚(yáng)起小團(tuán)的塵土。路過村莊時，出來曬太陽的郊區(qū)的菜農(nóng)，外邊玩耍的和我們一般大的孩子，一直看著我們，目光很復(fù)雜。我們知道，他們不用去掃煤。郊區(qū)菜農(nóng)家的日子，比我們縣區(qū)好得多。我們家的柴禾，好像永遠(yuǎn)不夠燒。一家五六口人的三頓飯，兩頭豬的三頓豬食，冬天燒炕爐子取暖等，那爐灶，好像填不滿的坑，夏天的一大垛麥秸燒了，秋天的幾十捆玉米秸燒了，玉米茬子、玉米骨頭、我們放大耙摟來的柴草，都燒了，還是缺口很大。當(dāng)然，開灤的煤，特別好燒，熱量大，頭等的塊煤，用火柴就可以直接點著，三十多元一噸。但家里沒錢買。記憶里，一次沒有買過。碰上運(yùn)氣，掃回兩筐好的煤面，媽媽的臉上會出現(xiàn)燦爛的笑容。
　　 想到這樣的情景，我們就覺得自己很神圣，挺威武，在干一件大的事情。我們快步逃離郊區(qū)人的視野，很快就進(jìn)了市里。又穿過半個唐山市，就到了西北井。煤建公司，在大城山西側(cè)，展覽路（現(xiàn)在叫龍澤路）東，各樣的煤，堆放在半山腰寬闊的平場上，用銹跡斑斑的鐵板圍攏著。從煤場往外拉煤的道，有五十米長，四五米寬，東高西低，是個大坡路，石渣鋪成，黑得徹底，黑得純粹，路面坎坷，隔不遠(yuǎn)，就有大塊的石渣高出路面。路兩邊，也直立著銹跡斑斑的鐵板，和里面的儲煤場隔開。煤場的對面，有一個大坑，是著名的唐山西北井大坑，里面，蓄著一坑的黑水。每年雨季，雨水被煤染成黑色，順著山坡流向這里。大坑的水，不知多深；坑底儲存了多少煤泥，也不知道。掃煤的空閑，我們議論過，如果敢于下坑挖煤，一定如同見到煤礦一般。
　　 這個從煤場往外拉煤的坡道，就是我們掃煤的主要場地。它的三十多度的陡坡，它的疙里疙瘩的路面，因為對面是大坑，拉煤的各種車輛到坡下必須左右拐緊彎的道路狀態(tài)，對我們幾個掃煤的窮孩子來說，是老天賜予的寶地，是不可多得的福利。通過各種途徑取得資格來拉煤的車輛，大抵分兩類五六種，蓄力車，有馬車牛車小驢車；機(jī)動車，有燒汽油的四輪車，六輪車，燒柴油的拖拉機(jī)，三馬子；人力的排子車，也偶爾出現(xiàn)一次。入冬前夕，前來拉煤的絡(luò)繹不絕，這條煤道上車水馬龍，汽車鳴笛“嘀嘀嘀”，拖拉機(jī)、三馬子自帶音響“突突突”，趕騾馬車的控制速度“駕吁喔”。車輛裝得都很豐滿，有的車廂下邊還有縫隙，那時，也沒有車廂上邊加布蒙嚴(yán)的要求，遇上顛簸的道路，漂灑遺漏在所難免。這是我們的絕好時機(jī)。我們?nèi)M，每組兩人，分工合作，一人拿笤帚和鐵鍬，一人拿蛇皮袋子，跟在每個車輛后邊，將漂灑下來的煤塊煤面，掃進(jìn)鐵鍬，裝進(jìn)蛇皮袋子，蛇皮袋子有一半了，就倒進(jìn)停在路邊的小車的柳條筐里。司機(jī)、趕車的把式，怕車轱轆無情，傷到我們，就不斷地鳴笛、啪啪地抽鞭子，并發(fā)出“看著車，車來了，找死啊，不要命了”這樣的喊聲。我們哪管這些。車輛不斷進(jìn)出著，我們不斷地跑著追趕車輛，不斷地掃著，不斷地將煤送到柳條筐里。就這樣循還往復(fù)著。
　　 上午十點半到十二點是高峰期，這一個多小時，我們草木皆兵，手腳忙乎。笤帚掃煤的刷刷聲，鐵揪碰地的啪啪聲，和汽車鳴笛聲，顛簸聲，騾馬的叫喚聲，車把式的皮鞭聲，吆喝聲不絕于耳，合并成一股強(qiáng)大的噪音——但我們聽著非常悅耳。一個多小時下來，看著小推車?yán)锊恍〉氖斋@，我們相互對視一下，都笑了——都是小黑臉，面頰上有孔的地方全被黑煤煙子占領(lǐng)了，鼻孔、嘴巴、眼睛、耳朵眼，無不例外，出汗、擦汗，臉上和耙子一樣，一道一道的痕跡，估計這個時候去打進(jìn)匪窟，不用化裝。心憂炭賤愿天寒。我們知道，車多的時候，噪音、危險、勞累、讓人家訓(xùn)斥的次數(shù)，成倍增加，但我們愿意這樣——可以多掃點煤呀！
　　 車水馬龍的局面，并不是總會出現(xiàn)，更多的是陸陸續(xù)續(xù)、偶爾有拉煤的車輛光顧，這就不會有更多的煤飄灑出來。這個時候，我們特別著急——下午拉煤的車，更少了，小推車上的三個大筐，還空著好多，怎么辦呢?情急之下，膽子就大了，平時老師教育的公序良俗，遵章守紀(jì)，一時也就甩在了腦后。于是，看到馬車、牛車過來，趕車的年歲大些，看著也老實些，我們就站在路旁，裝作休息的樣子。等車輛距我們最近的時候，我們突然揚(yáng)起鐵鍬，插進(jìn)車上的煤里，使勁往下劃拉幾下，幾斤煤便掉在地上，當(dāng)面為盜，公然搶煤。趕車的雖然聽到聲音，看到了我們的動作，但不便停車再收回這幾斤煤，就瞪我們幾眼，罵我們幾聲“小兔崽子”，“駕駕”地加速而去了，不斷回頭看下。撿了小便宜，我們相視而笑，獲得感不由心生。這樣的事，幾乎每次都有。其實，拉煤的牛車、馬車把式們，早就看穿了我們的把戲，只是看著我們一個個的小黑鬼，心生憐憫，給我們些機(jī)會罷了。他們也是從村莊來，如同我們的父輩?？粗麄冞h(yuǎn)去的背景，我們心生感激。
　　 事實上，不論車多車少，也無論什么類型的車，只要得手，我們都會在車下或干脆上車往下弄幾鍬煤。因為，我們始終沒有遇到拉煤司機(jī)或趕車把式的無情禁止，他們只是喊幾句，罵幾句，就加速走人了。他們好像怕我們，盡快躲開我們就是了。他們一定是同情我們，默默地幫助我們。
　　 午飯，吃得作賊一般，見不得人。水坑的北側(cè)，有幾棵柳樹，柳樹的北面是一堵磚墻。之間有個狹長的地帶，容我們幾個，顯得很寬敞。這里，刺臉的北風(fēng)打不過來，有點不多見的暖意。馬路上的車輛行人，很少把視線投向這里。我們幾個黑小子，開始躲在小車的后邊，面對著一坑的黑水，啃饃饃。菜饃饃里邊的白菜餡，已經(jīng)凍出冰茬兒，冰牙；饃饃皮，又干又硬，一口咬不透。但我們牙口好，吃得很香——本來沒有油水的肚子，又走了這么遠(yuǎn)的路，掃了這長時間的煤，早餓了。
　　 附近是沒有賣饅頭、掛面湯的小館的。方圓三五里之內(nèi)，全是煤場的“勢力范圍”，哪個顧客，愿意就著黑煤煙子喝湯？媽媽不知道這里的情形，否則，不會給我們兩個鋼镚，沒地方花，萬一丟了呢。
　　 在這個煤建公司出口掃煤的，并不只是我們幾個小孩子。有二三個老爺爺、老奶奶，也時常光顧這里，他們騎著自行車，上邊拴個小筐，或干脆挎?zhèn)€竹籃，拉煤車多的時候，來這里掃煤。看打扮，是市里的退休職工。一定是勤儉持家的那種老人。
　　 一冬里，我們至少也要來上十次八次。但十有八九，是掃不滿小車上三個大筐的。坡道的北面，有一個長著雜草的小空場。煤建公司的管煤人員，經(jīng)常把煤堆里的石頭（我們叫老渣，三聲）挑出來，用小車推出，堆在這個空場。有個別拉牛車的把式，看到車上裝有這樣的石頭，也挑揀出來，扔在這里。這些老渣，成了我們的獵物。每次回來，三個筐不滿的部分，我們就用這些老渣補(bǔ)齊。這是廢品，沒有人管。
　　 冬至前后，是白天最短的時節(jié)。下午二點以后，我們就開始整理小車，看小車胎是否漏氣，柳條筐拴得是否牢靠，有沒有漏煤的地方，笤帚、鐵鍬、布兜拿上沒有。一切妥當(dāng)，我們就走上了返程的路。來時，空車熟路，精氣十足，這返回可大不一樣了。老渣分量格外地重，三個大筐，有三百多斤。三哥雙手緊緊攥著小車扶手，目視前方，身體搖晃著掌握平衡，腳步像錘子一樣砸在路上。車前拴個粗粗的繩子，我在前邊，雙手攥繩，搭在肩上，前傾著頭，用整個身子拉纖。去時迎著朝陽，回來夕陽斜照。西北風(fēng)風(fēng)力加大，吼吼地打在臉上，打去不斷冒出的熱汗。從市里上班晚上回家的工人下班了，騎車走在路上，不斷地超過我們。走了好遠(yuǎn)，還不時回頭看我們，說：“這孩子們，也太苦了！”
　　 一個半小時之后，太陽落在村西那棵柳樹的后面去了，村子掩映在晚霞里。我們到家了。媽媽已經(jīng)等在門口，端著兩碗熱水。卸下煤筐，三哥脫下棉襖，已經(jīng)濕透了，后襟往外騰著熱氣。媽媽接過棉襖，趕緊掀開炕頭兒葦席，把棉襖焐在炕上。三哥則從被垛上取床被子，裹住上身，坐在炕上。
　　 我們上次掃來的煤，正在地爐子里燃燒著，但火并不旺盛。掃的面煤，有不少土摻在里邊，不大好燒；而老渣，是被涂上黑煤顏色的石頭，基本不燃燒放熱，只是在爐子里，被燒紅，往外放著些熱罷了。有時，爐子里爆出叭叭的響聲。是煤渣子在炸。
　　 三哥的棉襖，第二天早起也沒有干，但沒有別的襖可以替代，他抖著胳膊又穿上，下地干活了。
　　 三哥大我兩歲，現(xiàn)在身體特別好。
　　 （2024.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