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憶】野菜團子(散文)
昨夜,我又夢到了那熟悉的野菜團子。清晨醒來,枕巾上涎痕,赫然在目……
幼年時,正值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于我而言,那段時光仿若就在昨天,可現(xiàn)實卻已悄然走過四十余個春秋。那時,不知是人們肚子里缺油水以致飯量大,還是栽培技術(shù)落后使得產(chǎn)量低下,每季小麥收獲后存入糧倉,繳納完國家征收的公糧,囤里的余糧總是顯得捉襟見肘,尤其是家中老人孩子多的人家。不僅小麥如此,玉米也不寬裕,若再遭遇老天爺不眷顧的年景,青黃不接的狀況更是頻頻出現(xiàn)。常言“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每到此時,家中主婦最為愁眉不展,對著面缸米罐里的余糧,掰著手指算了好幾晚,也依然算不出能支撐到下季糧食進門的時日。然而,一大家子總不能到了飯點就圍坐在桌旁,端著空碗大眼瞪小眼。于是,主婦們?yōu)榱俗屢患胰颂铒柖亲樱芍^是絞盡了腦汁。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眼巴巴望著鄰居家口糧充足,自家人怎能坐等喝西北風(fēng)?那絕無可能。農(nóng)村主婦們雖大多小學(xué)都未畢業(yè),但為了生計卻聰慧非凡,她們深知,未雨綢繆才是度過荒季的良方。
每年初春,像我一般大的孩子們總會時常發(fā)問。“媽,咱家缸里有滿缸的白面,洋灰柜里也還有不少麥子,玉米棒子也不少,為啥咱家總是吃棒子面野菜團子呢?”每逢此時,母親們便會向孩子解釋,多吃點粗糧野菜對身體有益。有些脾氣欠佳、心情不暢的母親還會直接把孩子數(shù)落一頓,“你還沒凳子高呢懂個啥,那點糧食敞開吃不等地里的麥子開花就吃光了,只能靠野菜接濟,能把你喂飽就不錯了,還挑啥挑……”
其實于我而言,隔三岔五吃一頓棒子面野菜團子,從心理上并不抵觸,我的胃也不會抗議,有時甚至因能參與其中,還覺其樂融融。
孟春的太陽尚未完全驅(qū)散殘冬的寒意,迎面的東風(fēng)也是時冷時暖。然而,在農(nóng)村的田野里,那些早已迫不及待的野草野花野菜們,早已頂破了變軟的地皮。野草自不必說,剛出土?xí)r皆是一般模樣,纖細成片的綠意,讓人難以分辨它們?nèi)蘸髸L成何種模樣,因為星星草、牛筋草、狗尾草等等,起初的樣子都極為相似;野花倒是可以略提一二,或在匍匐著的葉腋,或在葉心中長出的葶上,或大或小,或黃或白,它們宣告著接下來的季節(jié)將是五彩斑斕;野菜則需好好說道說道,顧名思義,聽到草便會想到家畜的飼料,聽到花便會想到虛幻的裝飾,而一聽到菜這個名字,便知離人們?nèi)肟诓贿h了,事實也確是如此,那些被稱作野菜的大多可供采摘食用,只是有些味道欠佳,但起碼無毒,能果腹,比如灰灰菜、馬齒莧菜、馬蘭頭菜、面條菜等等。要說哪種野菜適合做團子,說實話,皆可,但若論及最好吃的,我認為當屬薺菜。
“惟薺天所賜,青青被陵岡。珍美憑鹽酪,耿介凌雪霜。采擷無闕日,烹飪有秘方。侯火地爐暖,加糝沙缽香?!彪m不知曉陸游在《食薺十韻》中所描述的是如何烹飪薺菜,但能猜到我與他的口味應(yīng)是頗為相近,都對薺菜情有獨鐘,起碼也是本性不挑食。
有時薺菜頗為倔強,它不會一味等待那姍姍來遲的春雨,自我感覺時機一到,伸個懶腰,便從地下冒了出來。一片、兩片、三片……不出一周,它便會鋪展開狹長且邊緣呈鋸齒裂的葉片,那青翠欲滴的顏色自帶一副嬌嫩可餐的模樣。
母親肩上背著一個荊條筐,手上拎著一把草鐮,春風(fēng)吹散了她的頭發(fā),卻吹不亂她的眼神。只要有一株薺菜映入她的眼簾,那就意味著它即將成為我們?nèi)胰丝谥械拿朗?。四五株薺菜長在一起,每株都長出了五六片肥美的葉片,卻還未滋長出花葶,正是食用的絕佳階段。母親猶如一位獵人,她小心翼翼,先將荊條筐從肩頭卸下,俯身、彎腰、蹲下,動作一氣呵成。左手將一株薺菜狹長的葉片攏到手中,右手鐮刀貼著地皮迅速揮舞,再將身首異處的薺菜抖一抖,用力抖落沾附在上面的灰塵,最后自然是“請君入筐”了。它那幾位在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兄弟”,在接下來的幾秒鐘內(nèi)也會遭遇同樣的命運。我偶爾也會跟在母親身后,臂肘挎著祖父用包裝帶為我編制的精致小籃子,手擎大姐繡花時用的精致小剪刀,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收割薺菜,可大多時候都會出些小問題,不是把辣椒菜誤認作薺菜,就是采來的薺菜被弄得七零八落,沒有一株是完整的,更有甚者還會把那些看著碩大、葶上開著串串白花的薺菜當成寶貝,而實際上只要是長出花葶的薺菜就已老了,不再適合采摘食用。
母親把收割來的薺菜用清水泡上,隨后便去和面了。做團子需用棒子面摻雜少量豆面,如此做出的團子才香軟可口。幾瓢金黃的棒子面倒入褐釉盆中,將少量小蘇打用清水融開,淋到棒子面上,邊淋邊用手攪拌均勻,接著便可用碗往面上澆清水,同樣要邊澆邊攪拌,以此控制面的軟硬度,以面成團、不滲水為標準,面太硬不易蒸熟,面太軟則無法成型。面和好后,蓋上一個高粱桿做的蓋簾兒,放置一旁靜置,使其微微發(fā)酵。騰出雙手便可以收拾薺菜了,先將薺菜上的老葉黃葉去除,然后把剩下的嫩葉用清水反復(fù)洗上兩遍,邊洗邊用手用力抓搓,這樣才能將薺菜洗得水靈干凈。洗凈的薺菜放到篦子上瀝干水分,再用菜刀窄窄切段,最后無情剁碎。把剁好的薺菜放入菜盆中,加入鹽巴、五香粉等調(diào)料攪勻,其中的關(guān)鍵是豬大油,若改用花生油就沒那滋味了,當然,若家中條件允許拌入一些五花肉末,味道則會更加美妙。
一切準備就緒,便進入包團子階段。母親雙手沾些清水,以防棒子面粘手,揪一塊橘子大小的面團,雙手向內(nèi)并攏微握,將面團顛成一個圓球狀。然后十指伸直,在兩個手掌間來回拋動面團,直至球狀變?yōu)轱灎?,落在一個手掌上,再用另一只手將厚的部位稍稍拍薄,接下來就可以把薺菜餡兒放到面餅中間了。放好菜餡兒后,托著半成品菜團的那只手要輕輕并攏,同時另一只手指要撮住團子的邊緣,不停向中心捏攏,直至面皮包住所有菜餡兒,一個薺菜團子便成型了。
起鍋燒水,將薺菜團子逐個碼進鍋中熱氣騰騰的蒸篦上,蓋上鍋蓋,大火猛燒至蒸汽彌漫灶臺周邊,再改為小火慢燒。如此一刻鐘左右,便能嗅到一股香氣撲鼻而來,再燒上四五分鐘便可熄火,但此時切勿急于揭開鍋蓋,稍燜一會兒,待霧氣散盡再揭蓋撿拾,以免被蒸汽燙傷。
金黃金黃的薺菜團子上桌嘍,人手一個,一邊吹著燙手的熱氣,一邊啃食著美味。做薺菜團子的好處,不僅節(jié)約了糧食,就連咸菜都省了,最多來點醋碟、蒜瓣之類便解決了一餐。
一口咬下,薄薄的團子皮便會被咬透,里面綠色薺菜的香味直鉆鼻孔,這種味道與棒子面的味道相得益彰,別看吃的人沒覺得怎樣,旁邊沒吃到的人聞到這香味保準會垂涎欲滴。這樣的薺菜團子很扛餓,像我這般的小孩子吃上一個或一個半就飽了,干體力活的大人三個下肚也基本足夠。
除了薺菜,待時令再深些,馬齒莧菜也可采來做棒子面菜團子,還有樹上的榆錢更是一道美味。爬樹,乃是我們童年時必備的技能,玩伴們每年都會相約比賽,看誰爬得快、爬得高,比房子還高出不少的老榆樹,三兩下就爬上去了,靈巧得就如一只只猴子。那時也不知愛護樹木,瞧哪根枝條上榆錢長得好,就會折下來扔到地上,不大一會兒樹蔭下的地面上就零零散散躺了一片。摘槐花時就相對文雅多了,無需折枝條,只需把花穗折下即可。這些不花錢的野菜,采回家包成團子,在那個貧苦的年代不至于讓人們?nèi)甜嚢ゐI,而且還具有一種獨特的滋味。
轉(zhuǎn)眼間,我已從調(diào)皮的童年走過了不惑之年,幼年時常吃的野菜團子如今卻成了難得一見的食物。超市里見過野菜餡餃子,卻不見野菜團子的蹤影,唯有在假期回老家時,恰逢合適的季節(jié),且在我的強烈要求下,母親才會做上一頓野菜團子,她一邊做,還一邊嘟囔,“怎么惦念吃這玩意兒,早年還沒吃膩啊,放著白面肉餡包子不吃,偏偏要吃這野菜團子,我年輕時就吃厭了……”抱怨歸抱怨,等野菜團子出鍋后,她依舊吃得津津有味。我知曉母親并非討厭野菜團子,而是想讓我回家后吃些好的,然而她或許不知,在我心中野菜團子就是最難以忘卻的記憶,因為當一個老年婦女和中年男子的影子,被陽光映照在挖野菜的田野中時,那個美好情景會讓人一生銘記……
野菜團子,美美的味道,長長的回憶。
——2024.9.30于廊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