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1年深秋，尚行物流公司全體員工去了高樂山莊，搞團建活動，一年一次。六十多人，早晨出發(fā)，幸福之家酒店住一晚，早餐免費提供，自費一頓晚餐和兩頓午餐，自備酒水，租用會議室，租用室外場地，租借兩輛黃海大巴，精打細算，也要近十萬元。雖然現(xiàn)在公司效益不佳，總經(jīng)理鄒哲橋還是在活動計劃上簽了字，皺皺眉頭，但手沒抖。
　　 活動完畢，吃好第二天的午飯，就要返城了。開飯前，鄒總對這次活動進行了總結(jié)。他笑容可掬，講了很多提振士氣的話，諸如“回去之后，抖擻精神，努力工作，今年還有兩個月，爭取打個翻身仗”之類。他還特別看了幾眼自己的“智囊團”——總經(jīng)理助理朱一多、財務經(jīng)理宗喜前、綜合辦經(jīng)理闞顏言說道：“你們管理部門也要為降本增效多做貢獻哪?！贝蠹叶济靼奏u總所指，公司正在開展“全員降本增效季”活動。
　　 隨后，大家互相敬酒，鄒總喝高興了，嘴上開始跑起一列小火車：“按理，我可以不做了，六十多歲的人了。我不缺錢，如果把公司處理掉，我可以拿著錢周游世界了，操這份心干嘛？說到底，不是說自己有多高尚，我要承擔社會責任，公司里幾十號人要養(yǎng)家糊口呢?！弊畋桓袆拥氖亲谙睬?，本來就本人看著比年齡大，很少有人叫他宗經(jīng)理，都叫他“老宗”。他喜歡，不知是不是因為這稱呼和“老總”發(fā)音相近。平日里開會或者閑聊，他時常能整出自己改造過的“金句”。喝了酒，酒壯人膽，他更是什么話都敢講，而且，葷素搭配?！皝韥韥恚緜?，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她明天跟誰睡？”“哄”的一聲，大家被這話刺激，幾乎人人都興奮起來，又掀起一波敬酒高潮。鄒總左突右擋，臉燒得通紅，看著敬酒的人排成了長隊，他邊說“謝謝”邊將邊城老窖倒進喉嚨。同時，在朱一多和自己碰杯時，他的腦中又想起朱一多給自己出的主意。他把這個主意加工整理后，向董事長做了匯報。董事長原則上同意自己的想法，雖是下下策，他下定了決心要去實施。
　　 第二天，一上班，酒勁還沒過，他便把“智囊團”叫到自己的辦公室，把自己的想法說給三位——本期辦公樓租賃合同明年一月底到期，公司決定搬遷。尚行公司所在的省城，由東西南北中五個城區(qū)組成。公司現(xiàn)址在東區(qū)。東區(qū)在大張旗鼓地建設汽車城，房價飆升，北區(qū)開發(fā)遲滯些，還在大力招商引資，公司從東區(qū)搬到北區(qū)，既能享受稅務優(yōu)惠，又能把房租降下來。三位馬上說，領導就是領導，站位就是高，看得就是遠。只是，公司大部分員工都住在東區(qū)，這下，上班要遠了，宗喜前不無憂慮。因為他本人就出生和長大在靠近東區(qū)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現(xiàn)住的房子，是父母留下的三層自建房，有院有菜園，舒適、悠然。開車如不遇大堵，三刻鐘能到公司，還在可忍受范疇。見宗喜前開口要說什么，鄒總忽然有點不耐煩，“先按我說的去辦吧?！币粨]手，去接桌子上的電話了。
　　 于是，大家分頭去行動。財務經(jīng)理負責測算搬遷費用，每年節(jié)約房費多少等等。綜合辦主任負責去找房源、聯(lián)系搬家公司，核對員工當下的具體住址?？傊撠熑鎱f(xié)調(diào)，及時向鄒總匯報進展情況。待宗喜前闞顏言離去后，鄒總向朱一多竟然翹起大拇指：“你這點子好！”“不不，還是鄒總領導的好。嘿嘿。”朱一多年紀不大，三十六歲，但明顯比宗、闞二人活絡。是董事長親自推薦的，鄒總相信不會差的?！安贿^，都說‘窮搬家，富挪墳’哪?！编u總出生在東北農(nóng)村，一個只有二三十戶的小屯子。高考落榜后，和老鄉(xiāng)出來打工，有幸留在了省城。雖然自己敢想敢干，有北方人的不羈和豪放，但骨子里還有家鄉(xiāng)風俗留下的封建殘余?！芭?，鄒總，現(xiàn)在叫‘勤搬家，不挪墳’。”朱一多反應很快，口齒伶俐。這么一說，鄒總笑容滿面，端起茶杯，品起杯中的茶來。這茶，還是朱一多去桂林旅游，給自己帶回的桂花茶，芬芳怡人。
　　 兩個星期后，闞顏言便向鄒總報告，新的商務樓已找好。近幾年，北區(qū)樓市陷入低迷，很多商務園里，商務樓出租率只有五到六成。不但出租方承擔全部的物業(yè)管理費用，租金也只有5元/平方?天，光租金一項就給公司一年節(jié)約近20萬元。盡管，鄒總搬家的目的不在于此，而是有更多的打算。他特意和“智囊團”人員去看了下，非常滿意，遂決定陸續(xù)搬家，爭取圣誕節(jié)前搬完。人類的習慣，凡事都喜歡以某個節(jié)日為節(jié)點。
　　 “鄒總，我們測算了下，三分之二的員工上班，平均遠了十幾公里，您看通勤補貼能否再增加點？”闞顏言在員工中之所以口碑好，就是他總能在合適的時候，為員工利益著想。每年群眾測評，他的總分總是排名前三。
　　 “等以后再考慮吧?！编u總未加思索，回答果斷。
　　
　　 二
　　 闞顏言不算是公司的元老，他是在2008年臨危受命的。當年夏天，尚行設在寧夏的網(wǎng)點出現(xiàn)離職潮，一度無法完成蔬菜運回省城的任務。他被招來，那時他不足四十歲，就被鄒總派去銀川，安撫員工，并迅速將缺口崗位招聘補齊。他只用一周時間，就順利完成老總布置的任務。轉(zhuǎn)眼幾年過去，闞顏言的額頭已皺紋密布，左眼的下方竟然隱約早生了一塊老年斑。妻子工作忙，但收入不高，在一家24小時便利超市當理貨員。雖然遠在老家青海的父母不需要自己照顧，但每月他都要寄點錢，母親患乳腺癌后長年服藥。兒子在讀大學，開銷也不小。所以，他很珍視自己這份工作。他平時話不多，但每次說話，都份量十足，在這點上，和宗喜前好有一比。貴人語遲，雖然講話慢聲細語，但很能干，全省經(jīng)濟環(huán)境不算好，就業(yè)難，所以，企業(yè)里，最難干的就是綜合辦?，F(xiàn)在的許多公司，尤其民營企業(yè)，部門能合并則合并，一人能頂三人用才好呢。就拿尚行公司的綜合辦來說，以人事部為主，兼具行政部、廠辦的職能。人事這塊主要由闞顏言來抓，人多減人，人少招人，簡單來說就這么兩件事，但非常難做，所以，到頭來，闞顏言還是聽到了個別人的吐槽：“人事部不辦人事兒”。
　　 公司搬完不久，果不其然，當初朱一多為鄒總設想的效果出現(xiàn)了，離職原因幾乎是互相拷貝的——上班路遠，身體吃不消。闞顏言將自己審批完的幾張員工《離職申請報告》交到鄒總手里。闞顏言心里明白，這是老總搬家的主要目的之一，每次晨會，朱一多都有一項“協(xié)助綜合辦理順公司組織架構”。“理順”，可視為裁員的代名詞，但比裁員悅耳。所以，鄒總一直督促，也通過朱一多向闞顏言雙線施壓——裁員，只是沒有明說，怕引起恐慌?！叭硕??！编u總的理由是，他多次看見，上班時間，有的員工在聊天。闞顏言卻持不同意見，所以，裁員效果始終不明顯。而且，他認為，有些老員工年紀不輕了，找工作沒那么容易，這樣做實在有些用心險惡。但不能直接和老總發(fā)生沖突，順其自然吧。這次，老總可能等不及了，用搬家的方式，實現(xiàn)了自然減員。同城搬遷，如有員工主動提出離職，一般不需要補償。這是老總最關心之處。這回，老總該滿意了，七名員工遞交了辭呈。
　　 沒想到，看了看這些報告，鄒總將幾份報告一同摔在了桌面上，“啪”的一聲，令闞顏言把頭挺起。闞顏言用手下意識地扶了扶眼鏡，把深陷沙發(fā)的屁股往外又挪出一公分。他看見，鄒總的臉色，由晴轉(zhuǎn)陰。
　　 “交報告的都是年輕人，我要拿掉的是那些擺老資格混日子的人！”為含蓄些，鄒總沒用“裁”字，喝口茶，他看著闞顏言說?！肮至?，想讓他走的不走，不想讓他走的卻要走？”說著，鄒總挑出一張報告，是營銷部經(jīng)理吳巨的離職申請。吳巨三十八歲，年富力強，來公司五年多，就親手開發(fā)出十多家大客戶，是公司重點培養(yǎng)的后備干部之一。不過，他的報告和別人不一樣，關于上班路遠的事情只字未提。理由很特別——回老家甘肅天水照顧父親。父親騎三輪車去田里，拐彎的土路上，沒剎閘，車翻了，摔得顱內(nèi)出血。不過，太巧合了，怎么這節(jié)骨眼上父親出事了？即使不是因為上班路遠，像他這樣聰明的人，一定是從公司的行為中，比如這次搬家，看出了什么吧，覺得公司的前景堪憂，不值得托付未來。
　　 闞顏言知道，鄒總話里的真實目的，想趕走的是倚老賣老的老員工，以及個別不太乖的員工，包括中層干部。主動辭退他們，離職補償就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字。那些小年輕的，入職年限短，工資待遇不算高，就是補償也沒有多少錢。囁嚅了下，闞顏言帶著哭腔解釋道：“老板，我能控制進來的，出去的我控制不了啊?！迸紶枺R顏言更喜歡叫老總為老板，他的聲音里，滿是無奈和委屈。他懂得老板的心事，也明知道老板有些做法有點low（低級），但他不會正面頂撞老板。即使明知老板錯了，他也溫和以對，盡量在執(zhí)行中去糾正老板的偏頗。員工考核中有一項指標——執(zhí)行力，他完成得相當好。
　　 “去，好好做做吳巨的工作，叫他請假，別辭職啊?！编u總接著說道。闞顏言趕緊起身，應了一聲出去了。闞顏言前腳走，朱一多后腳進來了，總經(jīng)理辦公室的門通常都敞開著。這個規(guī)矩，不是鄒總喜歡這樣，而是他的老婆給規(guī)定的，原因是，公司里漂亮女孩多。于是，鄒總看著小朱說道：“你打賭老宗會走，一點動靜都沒有?！敝煲欢嘣聹y財務經(jīng)理宗喜前，本來上班就有點遠，平時聊天，他曾流露過上班太遠，有機會想要換份工作的想法。宗喜前年紀四十三歲，但整天滿眼困惑，平時說起話來，總是愁眉苦臉，像所有的人都欠他錢似的。他是中層干部中工資最高的一個，碩士生，注冊會計師，注冊稅務師，證書摞起來能造一座紅塔?！艾F(xiàn)在財務簡單了，找個應屆生做做賬就行，找人把賬務軟件系統(tǒng)打打補丁，月底別說會計報表，連分析表都分分鐘打印出來。”朱一多也是管理碩士畢業(yè)，為炫耀自己懂得多，他跟鄒總說過幾次這樣的話了。鄒總因此想到，如此這般，自己公司再養(yǎng)個財務碩士，似乎真的沒必要。
　　 當然，鄒總也知道，朱一多有幾次報銷招待費，愣是被宗經(jīng)理頂了回來，他堅持原則，上面對招待費有硬性規(guī)定。但幾次下來，叫朱一多自己掏腰包，他心里對宗喜前充滿了不悅。每次自己報銷的票據(jù)，老宗都像看地圖一樣仔細看上幾遍。鄒總出面協(xié)調(diào)，老宗也搬出財務制度，絲毫沒給面子。所以，鄒總對老宗又愛又恨。實際上，闞顏言對老宗也是敬而遠之，覺得他有點“不夠哥們意思”。一次，闞顏言根據(jù)給下面幾家網(wǎng)點爭取來的油價上漲補貼，被老宗毫不留情地否決，理由非常堅挺——沒有預算。而且，他還說了句得罪了所有貨車司機的話：“油價上漲給補貼，那是否可以說，如果油價下調(diào)的話，下面車隊是不是要給我們公司返錢？”本來，闞顏言早就悟透了老總和小朱的想法，闞顏言是完全可以從人事管理的角度為老宗美言幾句的，想想老宗那樣對待自己，也就罷了。這次公司搬家，估計老宗這班上不下去了，上班跟出差似的，不信他能堅持下去。
　　 “鄒總，別急，搬家效益一點點就顯現(xiàn)出來了?！敝煲欢嗯阒δ槹参苦u總。
　　 “哦，別這樣說噢，我們搬家不是要效益，是要效應。”鄒總眨著眼睛，正色糾正道。
　　
　　 三
　　 轉(zhuǎn)眼，2012年大半年過去，非但朱一多提到的“搬家效益”沒出現(xiàn)，倒是顯現(xiàn)了負面效應?？赐臧肽陥?，鄒總兩條又黑又粗的眉毛擰起來，和眉心那道豎紋，構成的不是“川”字，而是一個扎心的箭頭。和同期比，收入、利潤指標下降不說，六月當期還出現(xiàn)了虧損。
　　 經(jīng)濟活動分析會上，鄒總聽出了端倪。市場部經(jīng)理吳巨還是離職了，闞顏言勸了兩次無果，他的離職只是和路遠族離職巧遇而已。鄒總礙于面子，堅決沒露面，他從來就不喜歡員工炒老板。結(jié)果，有幾家老客戶合同到期就找理由不續(xù)簽了，如果簽，把每公里單價壓得很低，明擺著不愿意合作下去。他們都非常喜歡和吳巨相處，吳巨的個人魅力讓他們覺得舒服。不得不承認，人與人之間看眼緣，有的人，一眼萬年，有的人，一眼就煩。他們都私下里議論說，吳巨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心里遂對尚行公司有了看法。新客戶，一看營銷部群龍無首，覺得別扭，幾個普通業(yè)務員，什么都不敢拍板，不爽，所以，來了新的業(yè)務，談兩次就不了了之了。吳巨在的時候就說過，自己最遺憾的是，沒有培養(yǎng)好部門員工，那意思就是，萬一自己有什么事情，連個頂崗的人都沒有。的確，吳巨走后，營銷部幾乎癱瘓了，幾個員工，沒了主心骨，無精打采。老板推一推，他們動一動。公司業(yè)務收入靠一些老業(yè)務勉強維持。
　　 費用卻上升了許多。營銷部的業(yè)務員一次次向外地跑，機票、住宿費遞增。有些客戶，吃請都不辦事，不吃請就更不辦事。本著這一信條，為拿到合同，業(yè)務員變換著理由請客戶吃飯，希望對方吃了嘴軟。結(jié)果，多半是，不但不軟，人家抓住了尚行公司經(jīng)營情況不佳的軟肋，嘴巴越來越硬。言之鑿鑿，聽上去似乎很在理，說一個公司業(yè)績下滑，不能只怪大環(huán)境，關鍵還在于管理跟不上去。言外之意，對尚行公司管理水平信心不足。拿不到合同，招待費、差旅費卻早已超出了預算。
　　 還有，營銷部的員工，因為急于拿到業(yè)務，報價特別多，頻繁加班。還有財務部的統(tǒng)計員，離職后的工作，就被攤派給出納兼著，出納白天沒空，也頻繁加班。他們都叫苦不迭，加班費直線上升。財務部的老宗把幻燈片做得圖文并茂，精準的分析讓鄒總不停地嘆氣，他還得壓低聲音，怕自己的不良情緒傳染了員工。鄒總開公司前，曾經(jīng)做過幾年財務，做財務的最后做了公司老總，這在企業(yè)中是不多見的。有這個底子，他一直沒患上“總經(jīng)理囈語癥”——效益好了表揚營銷人員做得好，效益差了批評財務人員沒算準。老宗分析還沒講完，他就明明白白了?，F(xiàn)狀是，搬家節(jié)約的房租費、離職人員節(jié)約的工資費用，所謂的“效益”，都算在一起，被搬家?guī)淼囊幌盗匈M用和損失抵銷得所剩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