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月】中秋佳節(jié)憶父親(散文) ——回憶父親臨終前的日子
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中秋更思已故人,音容笑貌依舊在,難忘慈父養(yǎng)育恩!
公元1991年9月22日,農(nóng)歷8月15日,我的父親與世長辭。這年中秋節(jié),成了我父親的忌日,也成為我終生難忘的日子。父親已去33載,但記憶中的往事卻歷歷在目,如同昨日發(fā)生,思之令人潸然淚下,尤其是父親臨終前的那段日子。
一、
公元1991年1月4日(陰歷1990年11月19日)深夜,父親突然感到胸悶氣短,呼吸困難,他的心臟病發(fā)作了。我弟急匆匆跑去敲開村醫(yī)黨鎮(zhèn)生的家門,振生叔和我弟一路飛奔到我家。進入房間后,父親掙扎著從背靠的被子上挺直身子,給叔叔打招呼。振生叔邊給我父親號脈邊詢問我父親的感覺,父親喘著氣,詳細地敘述了自己的癥狀。
號過脈之后,振生叔給他扎了幾針。他感覺似乎好了一些,呼吸不再那么急促。漸漸地平靜下來后,他笑著對叔叔說:“半夜三更的,打擾你睡覺了,真不好意思。你的針還真管用,現(xiàn)在感覺好了點,你回家還能睡會兒?!?br />
振生叔走后,父親大概平息了一個多小時,然后又一陣一陣地咳嗽,弟弟看著他難受的樣子,和他商量去醫(yī)院看病,父親不肯,并安慰他說:“你叔叔扎針興許還挺好的,先扎針治療看看?!钡艿苡X得也有道理,他便一直陪在父親身邊。
父親有些難受,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弟弟握著他的手按壓虎口穴位,以減輕他咳嗽時的痛苦癥狀。整整一個晚上,父親和弟弟都沒有合眼。
第二天,振生叔給父親又扎了針,然后開了中藥。姐姐給父親煎服,他感覺白天稍微輕點,但晚上又十分難受。但他還是硬扛著,21歲的弟弟實在不忍心看著他受折磨,堅持要帶他去醫(yī)院,父親搖了搖頭,說:“剛吃了中藥,再等等看,也許會好點。”他心慌胸脹,但極力地克制著不讓自己呻吟,臉憋得通紅。夜深的時候,他勸大妹夫和弟弟輪流著休息,不要慌了手腳。
凌晨兩三點的時候,他強烈地咳過一陣后,用輕微的聲音給我弟說:“看來大(陜西部分地方對父親的稱呼)這次病得有點不同往常,有些事需要給你叮嚀一下,咱們家還欠信用社和個人兩千多元的帳,這些年日子過的緊巴巴的,我沒有還清,你記著將來一定要還給人家,做人要清清白白的,不能欠別人的情?!?br />
父親要弟弟拿來筆,讓妹夫幫忙記下。弟弟和妹夫告訴他不需要筆記,他們肯定記得清清楚楚的,一點也不會有差錯。父親還是堅持要留下筆跡才放心,然后交代弟弟以后要按緩急程度逐一還給別人,而且一定要記著別人的好,永遠不要忘記那些幫助過自己的人。
說了很久話,他長長地喘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然后接著說:“明天叫你媽回來吧!本來不想讓你媽知道,你二姐剛出月子,你媽在她那邊就挺忙的?,F(xiàn)在看來,你媽不在家不行。天亮后,你讓人傳話將你媽叫回來,你媽在跟前有事好商量。還有,別告訴你二姐我病的事,免得她焦急,月子里她的身體虛。你們只是讓你媽知道就行啦!”
第三天大清早,我弟的好友守杰和茂杰得知我父親病了的消息后,立刻騎了6個多小時的自行車專程到韓城告知我們有關我父親病了的消息。盡管他們說得輕描淡寫,但我敏感地猜到我父親一定病得不輕。我了解自己的父親,不到萬不得已,他肯定不會開口叫我母親回家的。于是,我和我愛人商量決定一定得回家去看看情況。
當時,從韓城開往合陽僅有兩趟公共汽車,早上下午各一趟。我們中途還需要倒兩趟三輪車才能到村里,交通極為不便。從韓城到我家,大約55公里多,開車需要一個半小時,步行最快需要10多個小時。我們回家要帶著母親以及襁褓中的孩子,騎自行車和步行都不現(xiàn)實。茂杰和守杰弟找到我家的時間已經(jīng)是下午4點左右,發(fā)往合陽的公共汽車已經(jīng)沒有了,我們心里非常著急。
時間緊迫,事不宜遲,我和我愛人便商量去求助校長幫忙,想借用一次學校的公車送我們回家。于是,收拾好東西后,我們硬著頭皮,第一次為了自己家的私事去敲開了校長辦公室的門。
在校長辦公室,我們說明了來意,校長一再強調說:“學校公車不能私用,何況快到下班時間了,晚上司機行車不方便,也不安全。”我不停地懇求說:“開車到我家一個多小時,天黑前就可以返回。我們實在沒有辦法可想,只能請學校幫忙了!”
謝天謝地,在校長那里軟軟的磨了半個多小時,校長終于答應打電話給司機師傅,派學校的工具車送我們回家。我們千恩萬謝,離開校長辦公室。
晚上6點左右,車子終于很快到達我們村口。司機師傅停好車,說:“到村口啦,你們在這里下車吧,我就不去家里啦!巷子里比較窄,很難開進去?!?br />
我們心里過意不去。到吃晚飯時間了,一定要請師傅吃過飯再走,師傅不肯,我們實在無法挽留,只好看著師傅掉過車頭將車開走了!
回到家,我立刻走到廚房,看到炕上因病痛折磨顯得更加蒼老而羸弱的父親,禁不住淚如泉涌。我難以相信這就是一個多月前擔著幾十斤重擔子走了幾公里路到我家的父親!也就僅僅在40多天前,我坐月子的前十天,父母早早就送來給我月子里用的東西:吃的手工掛面、小孩被子、棉衣棉褲、尿布等等用品。幾經(jīng)轉車到我們學校附近的大路上,沒有車可乘坐,是父親用預先準備好的扁擔挑起幾十斤重的大包裹走了幾公里送到我家里的,那時的他還笑臉盈盈,可眼前的他和幾十天前的他判若兩人!
父親見我抱著孩子,他雙臂用力支撐從靠著的被子上直起腰,嘴角略過一絲淡淡的笑,伸出一只手,用微弱的聲音說:“我沒有什么大礙,嚇著你們啦!天氣冷,趕快抱孩子上炕吧!”
我極力抑制住淚水,將孩子抱給他看,他高興地說道:“比一個月前出生時我見到他長大了不少。小孩子長得快,變化很大!”
我隨即問了他的感覺,他還是不愿意去醫(yī)院。大約晚上11點左右,強烈的咳嗽搶得他呼吸極為艱難,瘦小的臉因為憋氣難受而顯得更加青紫,一根一根的青筋突出,顯得更加瘦骨嶙峋,加之幾天沒有睡覺,他極度疲勞,連坐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
我們商量立刻要送父親去我工作地點附近的醫(yī)院。姐夫說他有一個同學剛買了一輛新的小型面包車不久,是跑合陽縣城到莘村一線的,于是他匆匆出門去聯(lián)系車子。
深夜兩點多,也就是1991年1月8日凌晨,即父親病后第四天,我們才幾經(jīng)周折找到車準備送父親去醫(yī)院。
深夜的天空,月亮格外明亮,又清又冷,淡淡的、柔柔的,如同流水一般撒在樹枝上。隔著窗戶,父親望著高懸在空中的圓月說:“天氣很冷,你們都穿暖一點。”然后,叮囑我要給寶寶灌好暖水袋,包裹好孩子,讓我穿好大衣。
臨出門前,父親掙扎著想用力從廚房炕沿上站起來,他的腿怎么也不聽使喚,姐夫、我愛人、妹夫及弟弟將他抬著輕輕地放在母親早就鋪好被子的架子車里。由于巷道比較狹窄,小面包車不能開近我家門口,我們只好用架子車將父親送到車跟前。
剛要出門時,遠處貓頭鷹的尖叫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空,其叫聲極度刺耳,更加刺心,我們都覺得特別瘆人。一種不祥的感覺涌上心頭,我們誰也不敢出聲。父親則平靜地對我弟說:“不用慌,遇到任何事都不要慌,你看看架子車輪胎氣飽不飽,如果氣不飽就打好氣再出門?!?br />
父親的話使我們再一次感到心酸:他自己都病成那個樣子,還在安慰孩子,操心架子車打氣的事兒!
小面包車徐徐駛出了村莊,朝韓城方向疾馳。一路上,父親不斷地提醒我將孩子包好,免得受涼。深夜天寒,外面更冷。
車子快開到去韓城礦務局醫(yī)院附近時,父親建議我們先去找一下我的二舅,他在韓城工作時間長,有熟人可能入院快一點。我們覺得這樣也好,因為天馬上也快亮了。
在舅父的幫助下,我們很快辦理了入院手續(xù),父親住進醫(yī)院進行治療。
二、
1月8號上午,父親在醫(yī)院做了全面檢查。醫(yī)生斷定父親是風濕性心臟病急性發(fā)作,然后進行相應的治療。隨后,護士給他輸液用藥,父親感到輕松了不少,加之醫(yī)院有暖氣,他的呼吸順暢了許多。下午,父親便讓我姐妹、姐夫、妹夫及弟弟都回家,讓母親留下陪護。大妹夫擔心母親一個人照顧不過來,建議其他人都回,他和我大妹也留下。
接下來的兩天,父親的病情漸漸趨于平緩,他的咳嗽也減少了許多。10號下午,父親催促大妹和妹夫一定要回家,千萬不能因為他的病耽誤了學校的事。他說自己基本可以下床,有母親一個人陪護就夠啦!
大妹和妹夫回家后,姐姐很不放心母親一個人陪護父親,她又從家里到醫(yī)院。大約晚上8點左右,父親躺在床上又一次劇烈地咳嗽,上氣不接下氣,母親和姐姐想扶他坐起來,他沒有絲毫力氣。他極為痛苦,說不出話來,嘴角直打顫,可能突然發(fā)作的病痛使他難以忍受,他費力地拔掉了手上的輸液針頭。姐姐慌忙跑出去叫來醫(yī)生。
醫(yī)生進入病房時,父親已經(jīng)昏迷休克。醫(yī)生摸了摸我父親的脈搏,然后回辦公室開了病危通知書,告訴我母親和姐姐做好心理準備,老人的脈搏已經(jīng)停止跳動了。
接過病危通知書,猶如晴天霹靂炸響,姐姐被震得說不出話來。呆立了片刻,姐姐懇求醫(yī)生再給父親打點強心針,做最后的努力。醫(yī)生說他們會盡力搶救,但生的希望甚微,讓家人盡快回家準備后事。
醫(yī)生讓護士給父親注射肌肉針,再觀察等待。母親催促姐姐想辦法告知家人。在沒有電話通信也不發(fā)達的那時,只能靠人口傳信息。在醫(yī)院里,在緊急情況下,姐姐突然想起幾天前在醫(yī)院里做保潔的一位大姐王淑琴,她是我們村第10組雷全興大哥的愛人,他們家住在醫(yī)院附近的建安處。姐姐急匆匆敲開她家的門,請求王姐回家一趟告知我家人。
王大姐毫不猶豫當即答應下來,然后她和他愛人一起騎自行車連夜趕回東宮城把消息告訴我弟。
當時,我弟正在他好友國慶家?guī)兔?。國慶弟第三天要結婚,他家里正忙著準備他婚前請客事宜。得知我父親病危后,國慶弟和在場的幾個好友決定立刻先幫我弟的忙。當時的交通極為不便,找車實在不易。國慶弟有一輛三輪車,他決定開三輪車連夜出發(fā)去韓城接我父親回家。我弟很是感激,但心里直犯嘀咕:國慶很忙,要用他的三輪車,也只有他才會開。不用他的車,當時的他們也都20歲剛出頭,其他人沒有車,更何況國慶結婚在即,他的父母會同意他天黑跑那么遠的路嗎?
國慶弟看出了我弟的心事,他直言不諱地說:“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老人家待我們那么好,我們不接他回家誰去接?好了,就這么定了!你們都不要告訴我父母,就說我出去有個事情一會兒就回來,等我們回來再告訴他們?!痹谥車拿堋⒈雰?、林林等好友也決定一同前往。
我弟感動萬分,但他還是很理性,畢竟農(nóng)村人的很多風俗習慣不可不遵守。他考慮片刻之后,說:“將我家的架子車放在三輪車里,我姐夫帶你們過去時坐三輪車,回來時國慶開車回,其他人幫著用架子車將我父親接回,我在家里準備后事。”
國慶弟開三輪車到達醫(yī)院時,時間已是深夜兩點多,即1991年1月11日凌晨,(陰歷1990年11月26日)。他們將車停在病房下面,輕輕地走上三樓。我姐夫帶著國慶等幾人直接走到我父親住著的病房門口。
隔著門玻璃鏡往里看,姐夫看見我父親正靠著床頭的被子坐著,母親和姐姐正坐在旁邊的一張空床上。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幾個兄弟也都伸頭往里瞧,的確如此!病房里靜悄悄的,坐在那里的人真的是我的父親!父親還活著,姐夫和幾個兄弟心里都非常激動!
姐夫輕輕地推開門,幾個兄弟跟著進去。母親和姐姐站起來扶起虛弱的父親,父親稍微挺直了身子,微笑著說:“讓你們虛驚一場,你看,深更半夜的,我把你們都折騰的不輕?!?br />
原來,在護士打過那次針后,父親休克了很長時間后漸漸清醒過來。聽著我姐姐的敘述,在場的人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都為我父親轉危為安而高興!
看到父親暫時沒有生命危險,我姐姐建議姐夫和幾個兄弟將架子車放在我家的煤棚以防萬一,然后讓來的人都坐國慶的三輪車返回。
一月的冬天,夜晚格外寒冷,加之大雪過后,路面比較濕滑,姐夫及幾個好兄弟到家時天色已經(jīng)蒙蒙亮了!
得知前一夜父親所遭受的一切,我痛徹心扉,再也無法入眠。天亮后,我給孩子哺過乳,便即刻步行前往醫(yī)院看望父親。
見到父親,我喜極而泣,雖然我極力克制和強忍著不想落淚,但還是禁不住淚如泉涌。父親拉著我的手,指著我被雪水浸透了的棉鞋,說:“你怎么來啦,天寒地凍的,你剛出月子,把孩子放在家里怎么行呢?你看,鞋子也濕透了,月子里傷的毛病會落下病根的?!?br />
父親催促我不要停太久,趕快回去照顧孩子。他安慰我說:“我這里沒有什么大礙,你媽和姐姐就可以啦!孩子小,一小會就餓,別讓他哭!我這會兒好多了,病好需要一個過程。著急沒有用。你再不要來回跑了,四五里路,地濕路滑,跑一趟很費事。曙光上班忙,你要照顧好自己和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