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河流(散文)
門前的這條河流,呈一字長蛇形,她的頭緊倚一個叫“三圣庵”的小村,尾部連通“團結河”?!懊鲃r溝”大抵就以這條河流命名。這條河東西相向,從村子中間貫穿而過,南北兩邊密密匝匝分布莊戶人家的房子。
從出生起,我就喝著“明剅溝”的河水長大,母親和鄰家大嫂們在河埠頭“梆——梆——”的捶布聲和家長里短的說笑聲,一點一滴儲存在我記憶的倉庫里。
我居住的房屋是父親傾其一生心血蓋好的三間低矮瓦房。推開木質的大門,就可以下到河邊。在鄉(xiāng)村,普通人家傍河而居,絕對是一件幸運的事。新米兌河水煮的飯食,女人在河邊洗菜浣衣,男人扎進河水中濾去身上凝結的汗?jié)n,一一透著鄉(xiāng)土大地農耕文化的氣息。河水是孕育大地之子的胚胎,是根植在土地子民心里的精神坐標。
一條河,是一部村莊的歷史。在我耗費生命的一半之后,我依然記得“明剅溝”這條河就像大地流淌的一個傷口,里面填滿著我童年的困窘和疼痛。我每天面對的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河水,還有那些缺衣少食的饑餓日子。
那時的天空,雨水綿綿,不分日夜地落著細細的雨絲。我去村小學念書,必然要經(jīng)過橫在河中間的攔水垱。夏天還好,春天和冬天,那段路被雨水澆灌成一攤稀泥。對我來說,沒有傘不要緊,我的母親因為病痛的緣故,手指納不了鞋,我只能穿哥哥們穿過的兩元錢一雙的已經(jīng)破舊的球鞋。我把舊鞋當寶貝,出門的時候,小心翼翼怕泥土弄臟了鞋面。天晴沒事,一到雨天,我就取下球鞋,赤腳踩進稀泥里。那泥土粘黏得我一步一揺。走得遠了,身體幾乎失重,腳背紅腫,腳板抽筋地疼痛。
鄰家“章國伯”一身最典型的農民裝束。一年四季,他的嘴巴上銜一根旱煙,腰里系一根麻繩,腳上穿一雙草鞋。去耕田,去刈割,或者平常走路,腳底不急不緩地傳出“啪嘚啪嘚”的聲音。有幾次,我看他在河邊搭蓋的牛棚里打草鞋,那手臂和肩胛骨一張一攏地翕動,我就想,我能有一雙糯軟的草鞋也未嘗不可。草鞋走在路上,緊貼地面,哪怕滿是泥漿,也不會讓我瘦小的身子骨失重。但是,我的父親是一個清癯的教書先生,他不會編草鞋,再怎么貧困,他也穿著哪怕破了幾個洞的布鞋。潛意識里,他不允許自己的孩子們穿上一雙草鞋。父親的這一舉動,似乎有種對草鞋的不屑,不知道那不屑里,是不是穿了草鞋,就永遠翻不了身,做不了自己命運的主人。
在“明剅溝”成長,同齡的一群伙伴,經(jīng)常與我一起到河邊抓青蛙,捉螃蟹,逮泥鰍,摸土憨巴。說起土憨包,那是一種周身和泥土顏色相近的魚。它們習慣一動不動地趴在河岸的淺水區(qū)。清晨,下到河邊,仔細辨認后,手一摸,百分之九十能將它們逮住。逮到時,免不得為它們的憨態(tài)可掬“咯咯”地笑出聲來。這些在河邊鮮活的畫面,卻并不能覆蓋村子的貧窮和落后,也不能慰藉河水給一個幼小的心靈留下的恐懼和傷痕。
物質匱乏的歲月,每個人都有一部無法消弭的辛酸史。河水最早給我留下的驚恐,是那個雨后的初夏。臨近正午,陽光濃釅地涂抹在河面上,母親蹲在河埠頭用一根棒槌,“嘣嘣嘣”地槌吸飽了水的衣服,也許是父親在學校授課,疏于對家務活的料理;也許是苦日子過得久了,沒有穿過一件像樣衣服的母親,眉宇間覆蓋著一層生活的陰云。我從村小學回到家,破舊的球鞋沾滿著濕濕的泥巴,母親看見后,從河埠頭站起身走過來,一把扯過我的衣服,單調而清脆的巴掌就落在我的身上。還沒等我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時,母親的責罵聲一連串蹦出來:“叫你亂跑亂踩。叫你不聽話。叫你把一雙鞋往泥巴里捅……”母親不容我反駁,只顧打自己的。她斷定是我沒愛惜一雙鞋子。我邊哭邊驚疑地看她。河水無動于衷,清澈得像一面鏡子。我瞅瞅四周,只有母親的手倒映在河水中在我身上亂舞。母親又罵道:“伢兒看小事,你怎地不學隔壁家愛明,哪個像你?”母親越罵越激動,好像憋了好久的心事要一股腦發(fā)泄。沒等罵完,又一把扯起我的頭發(fā)摁下去,我的整個腦袋就完完整整隱在了河水中。那一刻,我感到了風吹動的聲音,感到了河水和大地都在有節(jié)律地顫動。
歲月的傷痛已經(jīng)鈣化成蒼老的往事。在我長大成人后,我?guī)缀鯖]有探詢母親的教育方式方法,是否可以成為鄉(xiāng)土大地上一種父母撫育子女成人的活標本。但是,于我來說,僅憑當時年月的艱辛,母親羸弱的身子骨撐起一個家,生育機器一樣生養(yǎng)六個孩子,我就感覺我是拖累她的一個罪人,毫不遲疑地對母親感恩戴德。母親對我責罵和痛打之后,我與母親有過一剎那的陌生,但這并不妨礙“明剅溝”河水對村莊對土地甘露的滋潤,也不能改變河水一時的驕橫無忌。晨光微露時的蛙鳴和魚兒的濺水聲,年長幾歲的孩童們光著身子匍在水中的歡笑聲,音色尖利的呼喊聲,對我來說,有著樸實的溫馨,也有著跌入深淵的悲愴。
盛夏的陽光在“明剅溝”河面上分娩,一群年齡相仿的孩童一陣風一樣跑出老院,一瞬間光溜出身子,把衣服甩在岸邊的柳樹枝上,爭先恐后地躍入河中。他們把河水當揺籃,在水里打撲騰。幾個年歲大的人坐在一棵老槐樹下,一邊揮著蒲扇,一邊銜著煙卷,一邊聆聽河邊圍觀人群的嬉鬧聲。河流在恬然的光陰里,成了村莊的后花園。堂兄自然是河水里的孩子王,圓鼓鼓的眼睛像水中浮動的兩個醒目斑點。
“看你長得瘦猴子一樣,還扎猛子!”
“你打個卵的鼓球。來,你到我背后,我來扎你看看?!?br />
旁邊的伙伴意外地受到一頓訓斥,一張小臉窘迫成通紅。堂兄說完,一個飛躍,“撲通”一聲,激起偌大一片水花,河面上瞬間已找不到他的人影。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堂兄才游魚一樣從相距甚遠的河面破水而出,引得一群人嘖嘖稱贊。
“明剅溝”河隱藏著年少的氣息和生命美好的源頭,她以寬容和仁愛護育土地的子民。我在河邊長大,兩個年幼的孩童卻被河水吞沒,過早地在河流里死去。
有河流,就有蝌蚪,有蛙鳴。那天,鄰村走親戚的兩個孩童,一個七歲,一個九歲。他們途經(jīng)“明剅溝”河中間的攔水垱,看到成群結隊的蝌蚪在河水里游弋,一時間,手舞足蹈。黑黑的蝌蚪傻乎乎地在水中拖著長尾巴搖擺,年歲小點的孩童想伸手捉住它們,一不留神,一個趔趄晃進河水中。穿過時間,我至今依然無法準確描繪彼時兩個小生命,被河水吞沒時無助而驚恐的樣子。幾十年的寒風苦雨,那個在我垂髫時代布滿血色的日子,始終都沒有從我的記憶深處徹底地清除出去。
村子四周稀疏的幾棵楊柳,把瘦伶伶的身影丟在河水中。兩個孩童幾乎接連滑入水中,一只小手指如同樹的枝影,牢牢地纏繞在一起。他們的身子不停地在河水中撲棱。一會兒,變成離河岸越來越遠的兩個黑漆漆的點。他們徒勞地與河水反樸后,湮入河流深處。河里面如同有一個在海邊被漁夫打撈起來的瓶子,瓶子里跳出一個惡魔,無情地噬咬他們。
西陲的陽光打在大地上,目光呆滯的我看到了“明剅溝”河最為悲壯,最為駭人的一幕。這一幕僅僅持續(xù)了幾十秒,波紋開始消失,河面恢復了原狀。
聞訊涌來的人,擠滿了“明剅溝”河岸兩邊。我的眼眸和意識處于短暫的失真狀態(tài),兩條腿篩糠一般抖顫。人們顧不上脫去衣服,跳入水中摸找。整個河流再一次被嘈雜聲掀動。
兩個孩童相繼出水,他們不再掙扎,只順從地被人托出水面,擺放在地勢開闊的河岸邊。伴著凄厲的哭聲,孩童的父母如一只歇息的飛鳥,懵頭懵腦地被一陣驚雷炸到,踉踉蹌蹌地撲了過來,失神后迷亂的眼光看著自己的骨肉,淚大滴大滴地落在兩個孩童漸趨冰冷的身上。他們捶胸頓足,仰天哀號,匍在地上一雙手指頭毫不理會深深地摳進泥土中,仿佛要把血淚從裂了縫的身體里呼喊出來。鄉(xiāng)民們神色黯然,不停勸慰地說:“你倆想開點,這是伢們的命!你們不要哭傷了身子,以后還要干活。他們跟著你,只有這一點陽壽……”
木板車上躺放著兩具用氈席包裹起來的溺水而亡的尸體,“吱吱”地碾踏著河岸邊寂寥的泥土地。鄉(xiāng)民們默默無語地目送著呻吟哀鳴的他們,慢慢地順著河流走遠,直到完完全全地消失。
“明剅溝”河慷慨地養(yǎng)育土地上的人們,也鏤刻下他們有過的痛苦和絕望的悲傷。他們那么幼小,就急促地停止了生命。面對河流,我心里的陰影往往與童年的這些經(jīng)歷相關。我的身心,在那時起,就有了一種感同身受在別人的苦痛里時,本能地產(chǎn)生的一種同情心理,以至于我對故鄉(xiāng),對河流,對大地上的所有物種,在生命流去的那一刻,多了一份不舍和悲憫。
逝去的時光如今已經(jīng)對“明剅溝”河進行最大程度的篡改。身居城市多年后,重新回到“明剅溝”,斷流后的“明剅溝”河像一個被歷史拋棄的故人。想起昔年河流中那些成群結隊的魚兒,想起被母親無辜責打,緊緊拽住她衣角的日子,想起那兩個溺水而亡不知所終的幼童,所有這一切與河流相關的物事,都在心田里鮮活如初。
這么多年了,我不止一次想回到過去,想重新站在“明剅溝”河邊。隨著離開河流時間的增長,身心疲憊的我對“明剅溝”河滿是歡喜和懷念。我與河流血脈相連,生命里時時糾纏著水的情結,她幾乎成了我精神的圣地。
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睡在河邊,河水在皎潔的月光下靜靜地流淌,宛如母親的安眠曲。不出所料,這條河將是我靈魂最后的安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