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澆地(小說)
太陽在頭頂上高懸著,任憑怎么努力,也驅(qū)趕不走曠野的寒意。連綿的田野,除了蔫頭耷腦的麥苗,滿目蕭瑟。一條石砌的水渠,自遠方蜿蜒而來,流動的水在陽光照射下像躍動的白蛇。
一
村里輩分最高的永新爺爺戴著絨線老頭帽,穿著黑夾襖,腰里捆著一根麻繩,鼻孔下掛著清涕,坐在橫放地頭的鐵锨把上。他佝僂著身子,用黝黑皴裂的手熟練的裝填上紫黑锃亮的旱煙鍋,側(cè)著身子點燃,先噴一口煙霧,再響亮的擤一把鼻涕,然后把手指在黃膠鞋的后跟上來回幾下揩干凈。這已不知是他抽的第幾袋煙了,煙袋下吊著的煙荷包癟癟著,隨著風蕩來蕩去。自黎明破曉,永新爺爺便守在這里捱號澆地,來的時候田野還披著薄霧織成的輕紗,現(xiàn)在上游的地差不多已經(jīng)喝飽了,渠水在他眼前汩汩地向下游流淌。
今年的天異常干旱,自播種以來,麥子便在絕望中掙扎求生。它們艱難地抽出柔弱的嫩芽,卻又在干裂的土地上痛苦地蜷縮,大片的麥田遠遠望去,就像是稀疏的松針隨意插在地面上。水,在這個時節(jié)顯得尤為珍貴。為了這保命的一遍水,大隊里一個月前就開始緊鑼密鼓的籌備。水要想方設(shè)法協(xié)調(diào)上游的水庫,否則很難打開庫容本就不足的水閘。村北干渠年久失修,那些兔子洞、老鼠窩還有齜牙咧嘴的豁口得補上。更重要的是,水一來,還要派人晝夜分段把守,它穿山越嶺、穿村過寨,說不定哪一段就被截胡嘍。唉,金貴的水??!
渠里的水不急不躁,毫不憐惜人如麥地一樣的焦渴。眼看著上游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幾個人了,等候多時的永新爺爺把麥地的水口開好,耐心地等著水淌下來。太陽一蹦一跳地越升越高,已經(jīng)過了早飯的時辰。上游的最后一個人終于澆完了,輕快把圍堰打開,水便順著渠歡快地流淌了起來。永新爺爺雙手拄著锨杠,瞇眼看著水渠里的水越來越近,三十米,二十米,十米……眼看就要流到地頭了,一個人影一閃而過,擋住了他的視線。
“大爺爺,你也剛來啊,正好水淌過來了,我先澆了哈。”來的是二孩,他家的地緊挨著永新爺爺?shù)纳嫌巍6⒄f完,沒等永新爺爺說話,自顧自地一鐵锨下去,飛快地在地頭挖開了水口,轉(zhuǎn)手在水渠里設(shè)好了圍堰。水剛好流過來,不管不顧地順著二孩開好的水口流進了地里。二孩愜意地看著水流淌著,摸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遞給永新爺爺。永新爺爺擺擺手,默默地把煙鍋伸進煙袋里裝了一袋煙,轉(zhuǎn)過頭蹲坐在鐵锨杠上吧嗒吧嗒地吸。二孩訕訕地,捏著煙順著水渠朝下游溜達過去。
二
澆地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多了起來,他們肩上扛著鐵锨,邁著填飽肚皮后不慌不忙的步伐,彼此大聲招呼著、戲謔著。遠遠聽得見一陣哄笑,寶慶家的像個火球一樣順著水渠滾動過來。她個頭不高,長得肥胖,穿著鮮亮的大紅毛衣,在窄窄的水渠沿上挓挲著兩手走成了企鵝。
正在溜達的二孩看見寶慶家的,便斜著身子站定了笑?!靶κ裁葱Γ徽J得??!”寶慶家的沖著二孩喊叫?!白蛱爝€認得來,誰知道過了一夜不認得了呢?”二孩戲弄寶慶家的?!皾L一邊去?!睂殤c家的惦記著澆地沒心思給二孩開玩笑,一邊罵一邊走?!澳慊派叮覞仓?,我澆完了還有永新爺爺。”二孩站在渠沿上擋住寶慶家的說?!鞍ィ悴皇窃谖仪邦^剛來嗎?怎么一來到就澆上了?”寶慶家的疑惑著問二孩?!皝淼迷绮蝗鐏淼那膳?,我一來到就趕上水了?!倍⒎判×寺曇粽f。寶慶家的看了看坐在地頭抽煙的永新爺爺,遠遠地打了個招呼,心里明白了幾分。聽到二孩的話,故意放大了聲音嚷嚷:“二孩啊,你這個不要臉的!你看看永新爺爺?shù)攘硕嗑昧??說不定連早飯都沒吃!你眼瞎???你吃飽了喝足了,一來到就澆上了,好事咋就都讓你趕上了呢?”“你瞎咋呼啥也,就你能!我看看澆到哪里了。”二孩把煙屁股扔到水渠里,折轉(zhuǎn)身子,邊說邊往地里走去。
寶慶家的是村里有名的潑辣婆、心眼子包,雖沒上過學,嘴皮子卻磨得比刀子還利,心眼比籮篩孔還多。她孩子多,家境一般。前些年計劃生育超生被鄉(xiāng)里罰款,碰上這樣的事,一般人都當“超生游擊隊”去了,她不光不躲,還天天跑到鄉(xiāng)里又是纏又是鬧,硬是破天荒地給鄉(xiāng)里打了欠條。如今孩子長大了,該謀劃著賺點錢了,就跟別人學著種上了蔬菜大棚。種了幾年,日子總算好過點了。她有一句“名言”:“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别B(yǎng)豬賣菜弄點錢,村里人除了手頭留點零花錢,都存到信用社生利息。寶慶家的和別人不一樣,她手頭不留活錢,有多少錢存多少錢,并且一存就存定期。碰上花錢的事,她一點也不犯愁,跑東鄰西舍去借。她大娘啊,該死的大丫頭非得買個啥,俺家的錢還有一個月到期,先給你借一百,一個月就還給你?;蛘呤撬鸢。衬锛艺l誰誰病了,過去人家對咱不孬,咱得去看看啊,俺家的錢還有幾天就到期,這時候取不就虧了么?先從你這里借二百。久而久之,村里人也都知道她這個德行,看在她有借有還的份上,也不好意思點破她依舊借給她。手頭寬裕點了,她還趕時髦。流行戴手表的時候,花幾十塊錢買了塊锃亮的坤表戴在手腕上。她不識字,不會看著指針計算時間。有人問她幾點了?她就裝模作樣地看看表說,昨天那個點啦!時間長了,就成了全村的笑話。
二孩走到地頭看了看,然后調(diào)轉(zhuǎn)身子壞笑著朝寶慶家的喊:“大嫂子,太陽老高了,你看看幾點啦?”寶慶家的一聲不吭,隨手從地上摸起一塊土坷垃,猛地朝二孩砸過去。二孩跳著身子躲閃,一腳踏進了剛剛澆過的地里。下游的幾個人把鐵锨杵在地里,抱著锨把看熱鬧,看見二孩拔出了一腳泥哈哈大笑。笑完了,便都不由自主地朝上游水渠里看,恨不得用眼神把渠里的水勾過來。
三
永新爺爺又點了一袋煙,剛吸了一口,抬頭看見二孩光著腳板吧嗒吧嗒向上游跑去,一邊跑一邊叫喚:“誰把我的水截了?我還沒澆完呢!”永新爺爺也慢慢地站起身,深一腳淺一腳地挑渠邊能落腳的旱地往上游走。渠里的水越來越淺,淺得快看不見流動了。跑到支渠和干渠連接處的二孩大聲喊叫起來:“哎,快來人啊,大溝里的堰塌啦!”正在深一腳淺一腳走著的永新爺爺聽見喊叫,把手中的煙袋隨手丟到地里,朝后邊的幾個人揮了揮手,吆喝了幾嗓子,不再管濕地干地一起朝二孩那里跑。
干渠是東西走向的主渠道,西頭連著水庫,自西向東七拐八繞地連著十幾個村子的農(nóng)田。輪到哪個村澆地,哪個村就派人把干渠里的水截住,引到村里的支渠里面。水多的時候,干渠里的水不用截死,可以幾個村同時用水。今年水少,村里只能把干渠截死,這樣才能保證支渠的水流量。干渠的圍堰一旦塌了,向下一瀉千里,支渠里一滴水也沒有。村里截水用的是石塊和溝沿上的草皮泥,兩種東西混雜交錯著摞在一起,形成一道半溝深的圍堰。大概是草皮泥被水沖刷掉了,相互依存的石塊不再穩(wěn)固,現(xiàn)在都七零八落地躺在渠底下,無奈地放任金貴的水自由自在地從身邊洶涌流過。
“唉!真倒霉,眼看著快要澆完了,最后一壟溝就差半截,你說是堵還是不堵?”二孩沮喪地抱怨著。寶慶家的恨恨地嚷道:“咋不堵?你這還沒澆完呢,你就是澆完了也得堵!永新爺爺還沒澆呢,滿倉哥還沒澆呢,我還沒澆呢!你還等著大隊里派人堵???等大隊里人來了,水庫里的水都淌干了,還澆個屁?”
“堵、堵、堵,把你的嘴堵上!”二孩沒有好氣,然后又嘟囔:“水淌得這么急,手頭又沒東西,怎么個堵法?”旁邊站著的滿倉不等二孩把話說完,就心急火燎地對他說:“石頭不是都在渠底下嗎?你到地頭上抱幾捆玉米秸來。”滿倉一邊說著,一邊用鐵锨撥動著渠底的石塊。石塊太大,一動不動。二孩飛快地抱來幾捆玉米秸扔在渠堤上。
“看樣子得下去,干等著白搭?!睗M倉邊說邊擼起褲腿,半邊屁股坐在渠堤上,用一只手撐著,試探著放下了一只腳。剛碰到水面,卻像伸到油鍋里一樣,猛地彈了起來,呲牙咧嘴地叫:“冰渣涼,冰渣涼,一沾水涼氣就鉆到骨頭里了。二孩,村里不是有閘板嗎?原先堵水都是用那個的?!?br />
永新爺爺正從路邊抱來幾塊石頭,氣喘吁吁地說:“原先澆地水多大???不用閘板根本堵不住!這回哪有那個水勢?閘板放在這里,還怕半夜給人偷走嘍。上年不就丟了兩個?那都是好木料打的,又厚又沉,有的人就是不能看見東西,不賺點便宜就跟吃了大虧似的。這倒好,弄得都不敢用了?;厝ツ脕韥砘鼗氐?,咱的地還澆不?滿倉你扶著我點,我下去堵!”
“水冰渣涼,你老人家受得了嗎?我跑得快,我回去拿!”二孩緊趕著永新爺爺?shù)脑挷?。永新爺爺說:“還不到臘月呢,還能多涼?四三年寒冬臘月里,半夜蹚水到河那沿摸鬼子炮樓都沒覺著涼?!庇佬聽敔斦f完不再言語,把鞋甩到一邊,滿倉和二孩趕緊上來扶著他,寶慶家的慌里慌張地跑到不知誰家的地頭上,又拿了兩捆玉米秸。
永新爺爺扛過槍打過鬼子,摸鬼子炮樓那次因為受了傷便留在了村里。他的故事在村里流傳的不多,也就上點年紀的晚上湊在一堆嘮嗑偶爾說說,年輕人大多不知道。在街坊四鄰的眼里,他就是個沉默寡言、忠厚老實、勤勞能干的老頭兒。前幾年國家對當過兵打過仗的有照顧政策,有人聽說了提醒他去上頭找找,沒料到他老人家竟然來了這么一句:“找啥?不缺胳膊不缺腿的!一塊打鬼子死了的好幾個,連家是哪里的都不知道,我沒死還孬嗎?要找也該他們找,叫我找我都覺得丟人!”打那以后,村里好多人背地里稱他“憨老頭”,也有不少人閑聊時感慨:“永新爺爺啊,人家那才是正兒八經(jīng)當過兵打過仗的!”
正是深秋時節(jié),渠邊的楊樹枝杈上孤零零地掛著幾片堅強的樹葉,樹底下一片金黃。一陣風刮過,樹葉一窩蜂地往渠里跑,浮在泛著寒氣的水面上飄向遠方。
永新爺爺裸著的腿又干又瘦,上面滿是青筋,就像蚯蚓附著在上面。他蹣跚著,將渠底七零八落的石頭一塊塊搬過來,貓著腰壘成一堵石墻,然后貼著石墻把一捆玉米秸摁到渠底下用腳踩平,壓上幾塊平整一點的石頭,摞完一層再壓一層,一直摞到第五層,渠里的水位才緩緩地升了上來。水漲到了永新爺爺?shù)拇笸壬喜?,打濕了他高高卷起的褲腿,他渾然不覺,繼續(xù)指揮渠堤上的幾個人弄草皮泥堵漏。滿倉和二孩站在渠邊的田埂上挖草皮泥,寶慶家的手忙腳亂地把草皮泥遞給永新爺爺,永新爺爺把草皮泥貼著玉米秸用腳踩實。圍堰的漏洞越來越小,越來越少,慢慢地只剩絲絲縷縷的滲漏,支渠里的水又歡快地流淌起來。
四
永新爺爺從渠里爬上來,摘下帽子擦干腿上的水,接過滿倉遞過來的煙夾在耳朵上,坐在渠堤的石頭上喘了一會兒。寶慶家的把永新爺爺剛才扔到地里的鞋拿過來,放在永新爺爺?shù)哪_底下。永新爺爺沒穿鞋,赤著腳拎著鞋慢騰騰地回到地里。二孩的地已經(jīng)澆完了,他叼著煙扛著鐵鍬優(yōu)哉游哉地回家了。水順著渠流下來,馬上就要淌到永新爺爺?shù)牡乩铩?br />
寶慶家的急慌忙促地跑過來,耷拉著手站到正在修整水口的永新爺爺面前,支支吾吾地說:“大爺爺,忒不好意思了。我尋思著早澆完地回去給大棚掀苫子的,沒猜思倒是耽誤了這么長時間。日頭老高了,苫子不掀不行了?!闭f著,扭頭看了下游的人一眼,接著說:“要是回去掀完苫子再來,看這樣今天恐怕澆不上了!要不我先澆著?你回去換個衣服別凍著嘍!”寶慶家的地就在永新爺爺?shù)南掠?,中間隔著幾個壟溝。永新爺爺一邊聽著寶慶家的試探著說話,一邊把正在修整的水口順手扒拉幾下堵上。寶慶家的眼瞅著永新爺爺手下的動作,喜得眉毛往上翻,害怕永新爺爺反悔似的,忙不迭地往回跑,一邊跑一邊說:“大爺爺,你可幫大忙了,整個莊上就數(shù)你好,等我大棚里辣椒子長大嘍,給你送一籃子哈。”永新爺爺輕輕地搖了搖頭,不再言語。
渠里的水“三過家門”般帶著一絲留戀,在永新爺爺?shù)哪抗庾⒁曄马樍鞫?。日頭已經(jīng)偏西,遠處人聲嘈雜,田野不再寂靜。他把鐵锨平放在地頭上,小心翼翼地坐在上面,把濕透的褲腿放下來,接受太陽的照曬。藍天飄著幾朵白云,金色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在黃土和麥苗的映襯下,他像一尊在曠野里打坐的佛。
寶慶家的回來了,她應(yīng)該是看看她家的地兒澆上水了沒有。
滿倉笑著問:“你家大棚子里的辣椒子長大了么?給永新爺爺帶了幾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