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那碗那粥(小說)
一
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出來打工,我就沒回過老家。后來派手下人把父母接過來,把祖墳也遷過來,更不愿回老家。至于鄉(xiāng)情,感覺越來越淡,已經(jīng)模糊得如霧霾中的遠景了。
年過半百之后,思鄉(xiāng)之情油然而生,偶爾還很濃烈,甚而生出回老家看看的沖動。不過,因為忙于掙錢,那瞬間的沖動總淹沒在數(shù)鈔票的興奮之中。
今年生了一場大病,在鬼門關走一遭又折了回來,等我可以進食的時候,醫(yī)生告誡我吃流食。
老婆買一碗粥,我饑不擇食,一鼓作氣喝個精光。吧嗒著嘴,意猶未盡,感覺這粥似曾相見,但又很陌生。凝眸沉思,忽然想起老家的一種粥:盛在一只大粗碗里,上面飄著幾片菜葉,稀得能照人影,喝盡清湯,吞進菜葉,碗底沉著的糧食便水落糧出,粒粒可數(shù),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徐徐下咽,甜甜的,香香的,柔柔的。
這簡單又別致的味道被我享用二十年,離開老家后,再也沒喝過。
市上買不到這樣的粥,我口述這粥的熬煮細節(jié),讓老婆親手做。她勉為其難地做了出來,可那味道只有形似。反復實驗,還是不能模擬出原來的味道。
我對她很失望,她不盡心盡力;我對自己也很失望,我昏聵到不能把配料和熬煮的過程表述準確。
我把生意上的事交給家人,專心養(yǎng)病,便有更多的時間回憶這既簡單又別致的粥。雖然對老家的人和事模糊得所剩無幾,但對那粥的印象卻越來越清晰。
這促使我下決心回老家看看。
二
入秋,生意進入淡季,我率家人驅(qū)車回到老家。
小于是知天命的老鄉(xiāng)和我互不認識,見面淡然得連招呼都懶得打。那些和我同齡的人見到我都依稀難辨,等我說出自己的名字時,他們才驚訝地問,你從哪來?比我年紀大的已經(jīng)逝去不少,還在的也多數(shù)老眼昏花,他們聽說我回來了,都如夢初醒似地驚問,你這些年去哪了?俺們還以為……
我和他們拉著手,有絮叨不完的話。每個來和我相見的人,我都送他們禮物——女的一條花裙子,男的一條煙,被我尊為長輩的,男性另加一箱酒,女性另加一只鐲子。
于是,要來和我見面的人多起來,即使年齡比我小很多的,也拐彎抹角和我攀親,呼我叔叔、伯伯,叫爺爺?shù)囊灿?。我自然不能讓人家白叫,禮物應有盡有。
熱鬧一天,一輛商務車和兩輛轎車里的東西散去大半,一直處于興奮中的我漸感疲憊。
夕陽西下,但那個最讓我盼望的身影卻沒出現(xiàn)。
我拖著疲沓的身軀,向村西北那個角落走去。老婆孩子要跟過來,我不讓,我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走這段老路,獨自去會他。
我清晰地記得這條走了二十年的路——窄小崎嶇,隱于芳草之中,穿過嬌翠欲滴的竹林,是一片清澈碧透的水塘,水塘盡頭聳著一個分布著層層梯田的高坡,翻過高坡俯視,可見幾間茅屋,靜臥在坡底那塊向陽的平地上,屋前一片不大的菜畦,四季都郁郁蔥蔥,菜畦的北邊是幾排樹——棗樹,桃樹,杏樹等,錯落有致。
我攀上高坡,俯瞰,沒了茅屋,兩間小瓦房映入眼簾。菜畦還在,覆蓋著塑料大棚。錯落有致的果樹沒了蹤影,也許是老得不結果子,被主人鏟除了。
繞著小瓦房走一圈之后,駐足憑吊瓦房西邊那坍塌的土坯墻——掩在荒草叢中,依稀可辨。我情不自禁地撫著萋萋荒草,靜默良久。
回到小瓦房門前,抬手敲門,門是虛掩的,一推便開。屋里暗得讓我一時看不清東西,適應了一會兒,才看清堂屋里有一張黑不溜秋的小方桌,桌旁有個小馬扎,桌上是老白干、暖水瓶、搪瓷杯。
我喊,大娘,大伯,我回來了。但沒人應。我又喊,長庚哥,我回來了。還是沒人應。
不鎖門,主人一定走不遠。我坐在馬扎上,翹起二郎腿,背靠門,燃著煙,慢悠悠地等。
口有點渴,我搖搖暖瓶,水滿滿的,看看那斑駁發(fā)黑的搪瓷杯,停了手。
夕陽早已沒入大地,我坐在黑黢黢的瓦屋里,吸著煙,像鬼影。
天上眨起懶散的星光,山坳里一片寂靜。我扔掉煙蒂,站起來,摸索著開燈。燈泡上附滿灰塵,橙黃的昏光只相當于一根紅蠟。
我坐回馬扎,繼續(xù)慢悠悠地等。
有人喊我,聲音從高坡上傳來。哦,夜深了,家人在尋我。
我站起來,腿腳發(fā)麻,活動了好一會兒,血脈才暢通。
走上高坡,回望小瓦房,它在寂寞的山坳中若隱若現(xiàn)。
老婆見到我,拉長臉問,去哪了?
我說隨便溜達溜達。
三
又入秋,我再次生起回老家的念頭,比第一次更迫切。
家人勸慰道,老家沒親人了,鄰里也見過了,何必還回去呢?
可我還是執(zhí)拗著要回去。
這次增加一輛商務車,四輛車都滿載貨物。
要見我的人絡繹不絕,我給他們準備的禮物多于上次。他們呼我叔叔、伯伯、爺爺……不絕于耳,我也真有回家的感覺,骨肉團聚,兒孫滿堂。
熱鬧過后,筋疲力盡。
夕陽西下,我又堅持著向村西北的角落走去。老婆孩子要跟來,我還是不讓。
穿越竹林,拐過水塘,爬上高坡,兩間孤獨的小瓦房映入眼簾,房前的塑料大棚寂靜地俯臥著,棗樹、桃樹、杏樹等依然沒有蹤影,可是我總感覺它們還在那里佇立,歡迎我的到來,并隨時隨地準備讓我攀爬,讓我打掉綴滿枝丫的果子。
我疲勞頓消,加速向瓦房急進。
敲門,還是虛掩的。推門進屋,陳設依舊。
我不再喊大娘、大伯,我已經(jīng)知道他們?nèi)ナ懒?。我大喊,長庚哥,在家嗎?沒人應,單調(diào)的喊聲在小瓦房內(nèi)縈繞。
走進里屋,一張空床,幾無他物。
悵然若失的我繞瓦房踅一圈,左顧右盼,一無所獲。我又去那坍塌的土坯墻邊,撫著上面的萋萋荒草,靜默良久。
回到房內(nèi),我一屁股坐在馬扎上,喘息。方桌上多了一只嶄新的玻璃杯和一筒鐵觀音——他知道我喜歡喝鐵觀音?我沏一杯茶,燃起煙,坐在馬扎上等他。
天黑了,煙火忽明忽暗,像鬼火在跳動。還記得,小時候家人不干活時不點油燈,一家人就這樣坐著,伴著朦朧的月光或閃爍的星光,絮叨一天的生活,合計明天的日子。
天上沒星光,無月亮。
吹來一陣濕風,是雨的先鋒。我坐著巋然不動。
瓦楞上吧嗒吧嗒,雨奏起序曲。我相信他再忙,下雨時也該收工回家吧。
風裹挾著雨,發(fā)出陣陣怒吼,小瓦房在顫動,我的心也跟著顫動。
我飲完一杯茶,他還沒回來。我掐了煙蒂,把目光投向黑漆漆的雨夜,他在哪?帶雨具了嗎?迷路了嗎?遇危險了嗎?
有人喊我,聲音是在風雨的暫歇中傳來的。哦,家人在尋我。
我站起來,抖著發(fā)麻的腿腳。我沒帶傘,正躊躇,左顧右盼,呀,門旁有把傘——它何時在哪靜候的?
撐起傘,爬上高坡,回望瓦屋,煙雨中一片迷蒙。
見到家人,無不責問我。
回家后,得了風寒,拖拉月余。
四
秋又至,我還是積極準備回老家。
家人知道我受不了旅途顛簸,都勸阻道,老家已經(jīng)沒有親人,也見左鄰右舍兩次了,還有啥牽掛呢?
我凄然一笑,不解釋。
商務車增到三輛,五輛車都滿載。
全村老少爺們都站在村頭等我,他們邀我到家里做客,殺雞宰羊,要留我吃飯,并期望我每年在金秋送爽的季節(jié)都回來走走。
我滿眼噙著淚花,點頭答應。
這次,那個讓我渴盼已久的身影還是沒來見我,是村里現(xiàn)有人員中唯一一個。我雖然歡笑著跟每個鄉(xiāng)親熱情地敘談,可我的心如夏日里的寒冰,哇涼哇涼的。
熱鬧過后,我疲憊不堪。
夕陽西下,我堅持著向村西北的角落走去。老婆孩子緊跟過來,成了我的尾巴。我虎目圓睜,把他們瞪了回去。
穿越竹林,拐過水塘,爬上高坡,來到小瓦房前。
房前的塑料大棚已經(jīng)坍塌,長滿荒草。門鎖著,上面貼著火紙。
怎么啦?
我心跳加速,一陣眩暈。
長庚哥,在家嗎?我大喊,但那冰冷的鐵鎖寂寂無聲。
扒開門縫,屋里溢出濃重的霉氣,那馬扎、方桌、老白干、暖水瓶、搪瓷杯、玻璃杯、鐵觀音,都在。
我晃晃悠悠,繞小瓦房逡巡,又去西邊的萋萋荒草前靜默,直到筋疲力盡,才回到瓦房門前,坐在地上喘息。
天黑了,圓月的光既皎潔又陰冷。我從地上慢慢爬起來,抖著發(fā)麻的腿腳,盯著那把冰冷的鐵鎖,淚眼汪汪。
我像個游蕩的孤魂野鬼,沿原路返回,蹣跚著爬上高坡,回望那瓦屋,霧靄中一片混沌。
那水塘的微波凝固了,那竹林的濤聲停歇了,那皎月的銀輝黯然了。
我無心看天,無意瞧地,只想他,似乎他就在我前面默默無聲地走著——正給我引路,我盡力追趕,可無論如何也趕不上飄忽不定的他。
有人喊我,聲音越來越清晰。哦,家人又在尋我。
筋疲力竭的我晃悠到他們面前,臉色慘白,神情恍惚。
他們問我是不是病了。我搖頭。
惴惴不安的我還是不相信自己的所見,向村長求證,長庚哥還好嗎?
村長黯然道,他去世幾個月了。
我陡然頭暈目眩,打個趔趄。
五
回到家,我茶飯不思。
老婆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上午聽唱,下午打牌,晚上聚會,喝得醺醺的,回到家還哼哼唧唧唱小曲,曲罷總不忘罵保姆服侍不周,罵我缺少浪漫情調(diào)。
老婆若不出門,就抱著貓咪親、摟著哈巴狗吻,或逗鸚鵡、放飛鴿。對她來說,家務,有保潔;做飯,有廚娘;孫輩,有家教;老公,有醫(yī)生。
她最關心貓咪——配食是不是營養(yǎng),洗澡有沒有燙著,竄跳會不會磕著……接著是哈巴狗,還有鸚鵡和飛鴿。最后也會順便問保姆一句,他吃藥了嗎?那個“他”就是我。
其實,貓咪生活得很好,比我營養(yǎng)均衡。她養(yǎng)寵物的費用比我的生活費高多了,看著它們幸福滿滿,我天天羨慕嫉妒恨。唉,我供養(yǎng)她,她供養(yǎng)它們,它們整天在我面前彰顯雍容華貴。
有一天,郵遞員給我送來幾個大包裹。打開一看,是前兩次我回老家?guī)Ыo長庚哥的禮物,當時沒見到他,請村長轉(zhuǎn)交,現(xiàn)在被村長寄了回來。
沒幾天,又有一個匯款單送來,錢是我請村長轉(zhuǎn)交給長庚哥的,現(xiàn)在又被村長匯了回來。
又一段時間,老家來人,捎來一只精致的木盒。
里面什么東西?
小心打開,喲,是個老粗碗,裂紋數(shù)道,不是做舊,是真舊。
原來,長庚哥生前交代,等他死后一年才轉(zhuǎn)交錢和物。
我捧著老粗碗,老淚縱橫。
傍晚,老婆打牌回來,看我頹喪的熊樣,匆匆怒罵幾句,就扭著肥臀,急急回臥室去了。我知道她打牌輸了——贏了不罵人,喜氣洋洋,不耐其煩地夸贊自己的手氣和智慧。我也知道她赴晚宴的時間快到了——要把自己裝飾一番,沒有時間多罵幾句,只等散席后彌補。
六
清明前夕,我輕車簡從,讓司機載我一人回老家。
司機問,回去干嗎?
我說去祭拜一個親人。
司機莫名其妙,他知道我家祖墳遷走了,老家也沒了親人。
七轉(zhuǎn)八拐,終于在高坡的背陰處找到一方小土堆,光禿禿的,陰冷得連野蒿都不生。
燃著陰幣,裊裊煙塵盤桓不去,裹挾在我周圍,嗆得我不停地干咳。
司機給我披上外套,又拿來馬扎,讓我坐下。
我推掉外套,也拒絕馬扎,在寒風中瑟瑟堅挺。
一個小時過去了……半天過去了……一天過去了。夕陽的臉把西天映得彤紅,如血如火。
一大堆灰燼聚在土堆旁,余熱溫暖著寒土。
風越來越?jīng)?,光越來越弱,西天的彤紅被黛墨吞噬。司機一遍遍催我下山。
一陣旋風,攪起灰燼,繞我漫天飛舞。我知道,他攆我了,怕我受風寒。
長庚哥,你為啥不見我?我哭出聲來。
他不能原諒你忘記鄉(xiāng)親,拋棄彩霞。一個鏗鏘有力的聲音回答。
我猛回頭,呀,是德高望重的村長,他就站在我身后。我腦袋嗡嗡作響,身子搖搖欲倒。
村長用粗壯的雙手攙住我。
七
返程中,我讓司機開慢點。
車輪滾滾,望著窗外既熟悉又生疏的一切,思緒綿綿。
長庚和我無親,是鄰居,他家在東邊,隔一條三尺巷道,西邊是我家——萋萋荒草叢生的地方。我比他小兩歲,叫他哥,但總習慣在哥前面加長庚兩個字。他叫我大頭,那時我餓得精瘦,細細的脖頸上支撐著一顆碩大的頭。
他跛著一條腿,走路一拐一瘸,擺幅很大,大部分能量都消耗在左右搖晃中了,向前的速度緩慢。
小時候,他帶我到潭水中釣魚,到池塘里摸蝦;帶我上山找蘑菇,上樹掏鳥蛋;帶我捉蛐蛐,逮螞蚱……他還教我如何在野地里挖土鍋,把這些東西燒熟,填充嘰里咕嚕的肚子。他無論得到什么可吃的東西,都給我留著,讓我先享用,那煮熟的鳥蛋更是全留給我,舍不得嘗一個,他說要給我補腦子,讓我的大腦瓜變得聰明,將來上學有出息。
那次遇到毒蛇,他把我拽到身后,揮動鐮刀,沖到前面,奮力把毒蛇斬為幾段。可他多處受傷,被救醒后,第一句話就問,大頭受傷了嗎?我說沒有??伤恍牛盐覐念^到腳摸一遍,才呵呵笑了??晌铱蘖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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