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朋友告訴我，去江蘇，一定要去南通，那里枕長江，抱黃海，大小溝渠河灣以千論計，小橋堤壩不勝枚舉，古街、古祠、亭臺樓閣比比皆是……朋友滔滔不絕地講述著，我感覺她的喜悅與驕傲之情就要彈出屏幕。其實，對于南通，我早有了解。
　　 南通古時稱通州，南瀕長江，東臨黃海，五代后周建城。在北宋的地理志史有這樣的記載：“東南二百三十八里，東西八十里，南北三十五里，多流人，煮鹽為業(yè)?！蹦贤h志是這樣描述的：“北宋太平興國年間有7處鹽場，年產(chǎn)鹽48.9萬余石，河上舟楫日夜往來，欸乃之聲相邀……”這些記載和描述讓我的思緒延展，眼前幻化出千年前的模樣。
　　 十里海岸，十里春風(fēng)，天高高，云淡淡，海面上船只穿梭來往，場中鹽垛堆積如山，商賈如云。青石小徑縱橫交錯，一家一家的店鋪林立而起，黛青的瓦，灰白的墻，刻著“?！薄暗摗薄皦邸薄柏敗钡淖謽?，雕著花草魚蟲，盡顯姿態(tài)。染坊、布行、米店、茶館、酒肆，應(yīng)有盡有，家家門前掛著燈籠，伸著旗幡，擺著泥盆，種著花草。綠綠的葉間，媚閃著火紅、金黃、紫藍(lán)、粉白。陽光梳理著它們的每一個花瓣，每一條紋理，朵朵如歡騰的精靈。路過的人猜著，指著：那是海棠，那是鼠尾草，那是鳶尾花。有人答著訕：那是杜鵑，這是菊花，那是繡球花，這是醉魚草。路人回頭送一個微笑，彼此點點頭，沒了陌生。有女子從后窗探出腦袋，揮著手對著水面船兒上的人拋出聲音：“你要早點回來呀……”這是最悠長的牽掛，是人間最暖、最美的情愛。這世上，到底還是有人牽掛著你的，多么好！
　　 本以為日子就是這樣天長地久，在一朝一夕中平平甜甜地過。豈知，在明嘉靖三十三年（1553年），該死的倭寇入侵，在南通進(jìn)行慘無人道的燒殺掠搶。男青年紛紛告別家人上了戰(zhàn)場。其中有位叫曹頂?shù)哪凶樱惨闳粦?yīng)征入伍。他奮勇殺敵，屢立奇功，只要他率領(lǐng)的部隊，戰(zhàn)無不勝，敵人聞風(fēng)喪膽。當(dāng)?shù)匕傩沼H切地稱他為“長城”。長城最初的作用是抵御敵入，保障人民生命與財產(chǎn)安全?？梢姴茼敋持旅?，人們對他崇敬之深厚。在趕走倭寇之后，朝廷論功行賞，曹頂不愿居功要官，解甲還鄉(xiāng)，經(jīng)營面店。后來，南通人把曹頂制作的面食親切稱之“曹頂面”。曹頂面的叫法延續(xù)至今。可恨的是在1557年，倭寇再犯通州。曹頂放下面杖，重上戰(zhàn)場，驅(qū)除來犯?？稍谝淮巫窊魸≈?dāng)硶r，戰(zhàn)馬失蹄，跌落深溝，被倭寇亂刀相加，不幸以身殉國，年僅44歲。人們聞之，悲痛萬分，為其建碑立祠！
　　
　　 二
　　 去南通，第一站，我必須去拜謁曹公墓。朋友說，她每年都會去那里走走，燃上三柱香，是生命的洗禮。
　　 曹公墓在狼山腳下，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到石砌牌坊。牌坊上方刻著“功垂江海”。兩邊寫著“北郭留名單家店，南山增氣曹公墳”。在牌坊的不遠(yuǎn)處，立有一紅一藍(lán)兩塊牌子。紅色的上面寫著：免費提供三支香，外來香火請勿入內(nèi)。藍(lán)色的寫著：曹公墓文明敬香倡議書。倡議書大概是說，市民在曹公墓前焚燒大香、長香、紙錢，不僅給環(huán)境帶來污染，更帶來安全隱患，所以禁止攜帶大型香火和紙錢入內(nèi)……我默念著，心里感動著：南通政府想得真周到啊，那是擔(dān)當(dāng)?shù)谋憩F(xiàn)，那是最切膚最美的關(guān)照！但換而言之，從環(huán)境考慮，雖不贊成市民點大香，燒紙錢。但我從倡議書的內(nèi)容上看到了人們對民族英雄的崇敬與愛戴。我對這里的喜歡又多了一層。在此處用喜歡來形容，好像不合適，但除了喜歡二字又有哪個詞更合適呢？
　　 我越過牌坊來到曹公墓跟前。曹公墓原為土冢，后以石壘臺，呈梯形。設(shè)有香案、香爐，旁邊立有跨馬提刀之塑像。塑像兩目凝視前方，表情嚴(yán)肅堅定，仿佛以洶涌澎湃的氣勢在等待著戰(zhàn)鼓擊響，迎著敵人喝馬沖去。這一下子，我仿佛聽見了戰(zhàn)鼓聲聲，戰(zhàn)馬嘶鳴，看見了鎧甲、長矛、弓箭、戰(zhàn)火，看見了金戈交擊、刀光劍影、血雨腥風(fēng)……我無法想像曹公一個如此愛國為民的人，當(dāng)摔入塹壕被敵人亂刀相加時，他是懷著怎樣復(fù)雜的心情？他一定在痛恨著還沒趕走倭寇而身先死！
　　 我圍著墓碑繞了一圈，又繞了一圈。有人來了，一共三個。顯然是媽媽帶著兩個孩子。他們由媽媽領(lǐng)著，從香筒里取了香，點燃，舉過頭頂，鞠躬，鞠躬，再鞠躬，然后默默地插在了香爐上。他們的表情虔誠又沉靜，令我很是感動。那位媽媽沒有立馬離開，從包里取出抺布，擦拭著香案上的灰塵，清理著燭油。她的動作緩慢細(xì)致，又顯老練麻利?？梢?，她不是第一次來上香，也不是第一次在這里搞衛(wèi)生。我看著她，很想與她搭個話，可我怕打擾了她，也怕驚擾了曹公。這個畫面，充滿了悲涼而又溫暖，從未有一個地方，給我這樣的感受。我突然明白朋友說的生命的洗禮。從來沒燒過香的我，這次破例了，從香筒里取了三炷香，學(xué)著她們的樣子，跪伏在曹公面前。彼時的我，沒有塵世的紛擾，只有一顆純凈敬畏的靈魂。
　　 離曹公墓不遠(yuǎn)處，是“倭子墳”，據(jù)說是當(dāng)年入侵南通戰(zhàn)死在這里的。我該是恨他們還是該同情他們呢？這下子我還真得無法準(zhǔn)確表達(dá)我的心情。如果就生命而論，他們應(yīng)該是一個個年輕鮮活的個體，可惜他們只能無聲無息地躺在這里，隔著蒼茫的時空，懷念他們的家鄉(xiāng)。他們的死亡，在我們的眼里是活該的，是罪有應(yīng)得的。他們該詛咒誰呢？該詛咒他們的統(tǒng)治者，不該起貪婪搶奪之心，不該制造人間地獄般的戰(zhàn)爭！我還想告訴他們，你們的死亡并沒有喚醒你們“天皇”的良知，他們沒消停過，一直還保持著內(nèi)心的貪婪和愚蠢！我還想再加一句，我們中國有一首歌是這樣唱的：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
　　 “單家店”是曹公殉難之處。那里建了曹頂紀(jì)念園。園子有曹公的雕像，有亭臺樓閣，有四時不謝之蘭，百年常青之竹，萬年不敗之石。那里的河流靜靜地流，蘆葦輕輕地?fù)u，紫薇花艷艷地開，陽光柔柔地照，蜻蜓展舞，鳥兒放歌。有人在鉤魚，有人在打球，有人輕搖蒲扇，享受著稚子繞膝的歡樂。那里同樣立著一塊牌子，同樣寫著免費提供三支香。有人進(jìn)來了，會在香筒里取了香，敬上。這一切，顯得那么親切、自然、隨和，仿佛曹公沒有離去，就坐在那里，微笑著看著大家。
　　
　　 三
　　 “遙望港”、“渡海亭”、“文丞相祠”我也必須要去看的。那里是為我老鄉(xiāng)（江西吉安人，民族英雄文天祥）所建的。確切地說，那里是他休整的地方。據(jù)史料記載，南宋德佑二年（1276年）間，當(dāng)時元軍包圍了京城臨安，文天祥出使元營，被扣留，押至鎮(zhèn)江，文天祥趁夜間看守松懈，逃出虎口。當(dāng)時情況并不樂觀，元兵在追殺，而揚州制置司又誤聽流言，以為文天祥已降元，也在抓捕?？梢哉f，當(dāng)時的文天祥是腹背受敵，走投無路。文天祥經(jīng)過二十多天的逃亡到達(dá)南通城下。當(dāng)時南通知州楊師亮已得到抓捕文天祥的發(fā)文。好在楊師亮并不是人云亦云之輩，有著自己的思想和判斷能力，堅信文天祥的人品，他不但不抓捕，反而收留保護(hù)，四下奔走，幫忙雇船，護(hù)送出海。在文天祥離開南通之時，當(dāng)?shù)匕傩兆园l(fā)來到港口送行，祈禱一路平安。后人為了紀(jì)念這個感人場景，把港口易名為“遙望港”，并建亭留念，名曰“渡海亭”。
　　 渡海亭臨水而建，敞開性結(jié)構(gòu)，紅柱，灰瓦，六角高翹。近觀，古樸典雅。遠(yuǎn)望，如鷹展翅。亭內(nèi)立碑，正面刻有“宋丞相文山渡海處”字樣。背面刻有張謇（清代狀元）的《重建宋文忠烈公渡海亭記》。全文盛贊了文丞相的英雄氣概，明確了建亭立碑的意義。
　　 而“觀音山寺”，是當(dāng)時天文祥留宿之處。明初，為了紀(jì)念文天祥，在寺廟內(nèi)辟出一室，作“文丞相祠”，由于年久失修，寺廟幾度廢棄。在嘉靖八年（1529年）通州判官史立模路過觀音山寺，觀音山寺住持能秀，提出再建文天祥祠的要求。史立模進(jìn)寺讀了文天祥在通州20多天所寫的詩文，大為感動，慷慨解囊，捐出金錢三千貫，重修文丞相祠。
　　 在此，我想提一下觀音山寺的住持能秀。歷史對他幾乎沒有記載，但憑借著他有勇氣向地方官員提出建祠，可見他有著不一般的眼光，有著一顆正義、向善、向好的心。更令人感動的是他居然能捧出文天祥在南通期間寫的詩文。那期間已經(jīng)歷了三個朝代，近三百年了??！三百年的煙雨飄拂，三百年的塵起塵落，要淹沒多少的人和事？這些詩稿又是怎樣保存下來的呢？戰(zhàn)亂兵火、天災(zāi)水患、蟲蛀霉?fàn)€都會給書稿帶來致命的毀壞。凡此種種，說明一本書要留存下來，那是非常的不易。就說戰(zhàn)亂吧，每次改朝換代，都要經(jīng)歷戰(zhàn)爭，為了爭奪主導(dǎo)權(quán)，互相之間打得你死我活，逃難的人無心顧及書稿，占領(lǐng)的人要燒毀書稿，這是一些統(tǒng)治者為了實行思想專制的必要做法。史書上有這樣的記載：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為了加強中央集權(quán)，清除思想分歧，下令燒毀《秦記》，燒毀百姓私藏的詩書，并對私藏者進(jìn)行坑殺。隋朝末年，唐朝末年，宋朝末年，元朝末年……都有焚書記載。更可怕的事，若發(fā)現(xiàn)私藏“禁書”，輕者下大獄砍頭，重者滿門抄斬。而文天祥是前朝的丞相，其詩詞又大多是表現(xiàn)對朝廷的忠誠，對民族復(fù)興的渴望?？上攵?dāng)時私藏他的詩稿那可以說是一種悲劇行為。明知是悲劇還是“頂風(fēng)作案”，這是一種怎樣的使命，一種怎樣的人格力量??！我想，不僅僅是文天祥的忠貞氣節(jié)構(gòu)成了力量，成了人們的信仰，更重要的是人們對中華文明長久延續(xù)的偉大意愿。是的，如果沒有一代又一代如楊師亮、能秀、史立模、張謇，這樣充滿正義，這樣驚人的舉措，今天不可能還留有這個供后人憑吊民族英雄的地方，不可能還能感受到那種憂國憂民的愛國情懷。
　　
　　 四
　　 太陽偏西了，我該回去了，可我舍不得離開，我一次又一次倚在亭臺，遠(yuǎn)觀，回望。再遠(yuǎn)觀再回望。每次，我都是恭恭敬敬的，內(nèi)心仿佛是激動澎湃的，又是安安靜靜的。遠(yuǎn)處曹公紀(jì)念園，近旁的渡海亭。河岸的樓房、花樹，水里的舟船、蘆葦、水蓮蕉，還有晚歸的雁，在晚霞中看上去影影綽綽的。天與地顯得如此的蒼茫遼闊，又如此的親切溫暖。看著看著，我忽然落下了眼淚，那種無與倫比的美好滋生了我傷感的情緒，也滋生了我幸福的情緒。
　　 友打來電話，告訴我該晚餐了，她在唐閘老街等我，發(fā)來菜單：紅燒山羊肉、香芋燒竹雞、茄兒嵌斬肉、河豚、蟹黃包、南通水餃、曹頂面……問我想吃什么，我不假思索地直接答——曹頂面。
　　 一座城市美不美，不僅看他的自然環(huán)境，看他的生態(tài)建筑，還要看他的人文，看他的責(zé)任與擔(dān)當(dāng)，看一代又一代對中華文明的意識與傳承。南通，無疑做到了，在我心里，南通是大美的。下次，我還來，再奔狼山，行走單家店，再往觀音山寺，還吃曹頂面，和長江、黃海一起醉在時光里。
　　 觀光南通，了解南通，我問自己，南通給我了什么印象？南通是大美的。我把“大美”這個詞送給南通，不僅僅是因為南通城貌的觀感，宏大氣派，美感恣肆，更在于這座城市有著深刻而古老的人文精神，美穿透了時空，其人文力量之巨大，如雷貫耳，如颶吹身。魅力和偉力同時塑造了南通這座城市。我愛大美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