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背姐(微小說)
“名”如其人,郝問從小就好奇心重,凡事總喜歡問幾個為什么。
郝問的大舅小時候感冒發(fā)高燒,好了后就變成聾啞人,說是燒的,郝問就一直困惑,是什么樣的一把火燒毀了大舅一生的幸福。從小郝問就記得,大舅聽力尚可,只是說話口齒不清,偶爾“蹦”出個字詞,能聽懂,其他部分全靠聲帶振動,發(fā)出模糊的聲音。平時,誰也不在意,也沒人計較,反正和他交流時,連說帶比劃,雙方都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這次,大舅不知道怎么聽說郝問的母親住院了,不顧自己年邁多病,非逼著表弟,開車帶他到縣醫(yī)院看望母親。一進病房,見到躺在病床上的母親,他怔怔地看了會兒,幾年未見,像不認識了似的。見母親轉過臉看自己,大舅開口了,叫了一聲“~姐”(這里用~代替含混不清的發(fā)音部分)大舅就擦起了眼淚。接下來,又咿咿呀呀說了些話,大意郝問聽出來了,他問母親什么病,好沒好些。母親本來就患有老年癡呆癥,雪上加霜,又得了腦梗,需要住院治療。也許有心電感應,幾乎失語的母親聽見大舅喊自己,竟清楚地叫了聲——大哥。事后郝問問妹妹,也許是自己沒聽清楚,大舅是家中排行老大,母親排行老二,怎么管母親叫姐?妹妹說,他沒聽錯,大舅是在叫“姐”。妹妹也滿腹狐疑:“咦?是啊,怎么回事?”郝問想,別在意,大舅畢竟八十六歲了,這個老大舅,管妹叫“姐”,老糊涂了。
小時候,生活在鄉(xiāng)下,郝問曾以為母親是他們家中老大??赡苁悄赣H婚后太過操勞,家里家外一把手,帶郝問兄妹四人,還要去生產(chǎn)隊干活,掙工分,幫襯父親。皮膚粗糙,剛到四十歲,就長白頭發(fā)了,看著比大舅老相。都說聾啞人兩耳不聞窗外事,沒心事,沒煩惱,年輕,難怪大舅四十幾歲的時候還像個小伙子。
“媽,您和大舅倒底誰大?”有一次,郝問終于沒忍住,問正在洗碗的母親。
“當然是大舅大了,大我兩歲?!澳赣H沒猶豫,抬頭就說,手里的筷子搓得嘩嘩響。
“那我怎么看著您比大舅大呢?”真是應了童言無忌,郝問想啥問啥。
“亂講,怎么?嫌媽老了?”母親臉上閃過一絲苦笑,說著,又去拿起笤帚掃地。
郝問趕緊否認。但郝問那樣直來直去,地壟溝里跑火車,根本沒顧及母親的感受,想來真是愧疚。
一天雨后,郝問跟母親去自留地里摘豆角,碰到從河邊放?;貋淼拇缶?,他渾身上下都濕漉漉的。打過招呼,母親講,大舅打小就能吃苦,不能念書,十五六歲就跟著大人下地干活了。姥爺也沒讓母親去上學,每天要幫有嚴重腰椎病的姥姥做三頓飯,還幫著姥姥帶最小的弟弟妹妹。那時重男輕女,姥姥在生了母親之后陸續(xù)生了兩個男嬰,都意外夭折了。為了再要個男孩,又拖著病軀,生了一女一男,也就是郝問的老姨和老舅。大舅憨厚,只要有空,就過來幫母親,比如抱柴、生火、挑水,這時候,母親才可以歇歇。當然,村里誰要是敢欺負和嘲弄大舅,都是母親擋在前面,所以村里有人給母親起了外號——“辣椒醬”,潑辣而且倔強。
沒想到的是,大舅看望母親剛剛過去半個月,自己也住進了縣醫(yī)院,舊疾復發(fā),一會兒昏迷一會兒清醒。母親還沒出院,雖然腦梗導致言語困難,但頭腦有時明白著呢,明白的時候就像一個正常人,耳朵比雷達都靈敏。妹妹趁機向她求證“~姐”的事情,她卻莫名地搖頭。但她從郝問和妹妹的談話中,卻聽到了大舅病重這個壞消息。好了,鬧了幾次,不消停。無奈,只好答應,帶她去看看大舅。表弟微信里說,大舅情況很糟,醫(yī)生都叫他們準備后事了。
從七樓到五樓,郝問和妹妹用輪椅,將母親推到了大舅的病房里。來到大舅病床前,看到滿頭白發(fā)的大舅,渾身插滿管子,母親竟然掙扎著要站起來,想要撲過去,嘴里連喊著“大哥,大哥”??赡苁悄赣H聲音特響的緣故,大舅竟然緩緩睜開了眼睛。人是有著強烈的求生欲的,彌留之際,下意識里,他會抓住每一雙手,每一聲呼喚,奮力在死亡之海里游著。“~姐”,衰弱的大舅,好像攢了口氣,用力回應一聲,就又昏迷過去。母親不再吱聲,她心里明白,當年,舅媽生完兩個孩子,就跟一個生意人跑了,一輩子沒享什么福的大舅將面臨著什么,瞬間,老淚縱橫。邊給母親擦淚,郝問邊想,這老兄妹倆,相伴八十多年,多不容易?。。窟€有,他又叫母親“~姐”,一定是大舅的神智已經(jīng)不清醒了。這種時候,自己別亂講,萬一聽錯了呢。
大舅病危,郝問的老姨老舅,從外地趕回來了。老舅年輕時當兵,轉業(yè)分到貴州凱里工作,就在那里定居了。老姨嫁給了同村的一個閔姓小伙,后來,公公落實政策,回到了北京,老姨也跟丈夫一同進京了。當晚,大舅走了。之前一天,母親出院回家了,沒把噩耗告訴她。郝問兄妹商量下來,等她身體恢復一陣子再說,反正,大家說話小心著點,她暫時也不會想起。
送走大舅,燒完“頭七”,也陪過幾天母親,老姨老舅就要回去了。表弟在飯店訂了一桌飯,給他們送行。郝問也應邀參加了。飯桌上,他們憶起大舅生前的點點滴滴,也自然提到了郝問母親。曾經(jīng),村里人總是見到他的母親,背著老姨遛街,老姨大一點,郝問母親就背著老舅,領著老姨?!班耍髞泶謇锶?,見到大姐就說,你可真是個‘背姐’!”老舅喝了一盅小燒說道。郝問借機發(fā)問,老舅紅著眼睛告訴郝問,他母親的小名叫背姐,“是背東西的‘背’?!迸?,原來大舅說的“~姐”是“背姐”。
“可不是,我和你們老舅都是你媽背大的?!袄弦炭春聠栍行@訝,瞅著郝問又補充一句。
“那時候,有人說大姐運氣‘背’(讀bèi),但大姐從不吭聲。”老舅說罷,有點哽咽,又喝了一盅。
說著說著,大家都舉杯,祈愿母親她老人家能長命百歲。同時,感慨歲月無情,大家這么快就老了,不無傷感,眼里都蓄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