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谷里的春季是蝴蝶萌生的時節(jié)，森林若是一卷厚厚的大書，蝴蝶便是夾在書頁間的精美書簽。清風吹拂，書頁翻動，說不定在什么時候，一只蝴蝶會從其間閃現(xiàn)出來。
　　 我常常在某個早晨，或者是某個黃昏，坐在林子邊的木墩上，看那翩翩飛來的蝴蝶。兩只蝴蝶黏在一起飛的，我便想它們一定是梁山伯與祝英臺。而單飛的那一只，也是在滿世界尋找著自己的另一半兒。蝴蝶是愛情的形象代言，人人都向往美好的愛情，甚至篤信自己的愛情像蝴蝶一樣忠貞不移。
　　 驚蟄一過，萬物復蘇，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蝴蝶便隨著濕潤的氣息飛來。山谷里已經(jīng)盛開了許多的冰凌花，它有個學名叫“側(cè)金盞花”，一根嬌嫩的莖稈，看似纖細柔弱，托起來個大臉盤。它喜歡追逐陽光，每天都親不夠太陽的臉，連花色也給染得金燦燦的，把整個溝谷映照得十分明亮。
　　 離我的管護站不遠，有一棟養(yǎng)蜂的木屋，嚴冬過去，蜂箱也一個個搬出。煦暖的春光是最親切的召喚，蜜蜂們邊往外爬著，邊起勁地扇動著翅膀，躍躍欲試著。它們已經(jīng)嗅到被風吹來的花香，只是身體過于孱弱，飛不高便掉落下來。一清早橫蕩在山谷里的風，還夾雜著冬天的冷鋒，很有些勁道，依舊抽人的臉，蜜蜂們?nèi)绾蔚謸醯米。?br />　　 養(yǎng)蜂人給它們提供些水，盡管離溪邊不遠，還是怕它們飛出去，便飛不回來。蜜蜂們的心中裝著那些盛開的花呢，只是身體尚在恢復之中，還飛不到花的面前。只有加緊鍛煉，把身體練得棒棒的，才能早一天起飛。
　　 最早落到花心之中的是一只小黃蝶。它從森林間飛來，會以為是一片飄飛的樹葉。如果不是在扇動翅膀，誰也不會認為它是有生命體征的蝴蝶。我的目光轉(zhuǎn)到別處，再轉(zhuǎn)過來時，發(fā)覺已然在不遠處躍動了。小小的蝶，身體異常輕盈，舞姿也是完美的。它的翅膀在上下舞動著，更像是在跳躍，而且頻率足夠快，眼睛得緊緊盯住它，不然，會一下子跳出視線之外。
　　 不知道它“跳”了多久，想是有些累，便依附到一朵花上。合攏起來的翅膀不自覺地向一旁歪斜著，也無力去調(diào)整，能感覺到它的羸弱，剛剛降臨到這個世界，還需要更多的時間去適應。
　　 當側(cè)金盞花開滿溝谷，蒲公英也開始綻放。金黃的顏色不再是星星點點，而是連成了片，仿佛有一塊鮮艷無比的氈毯，慢慢鋪展開來。側(cè)金盞花的生活圈過于狹窄，只適合在溝谷里徘徊。蒲公英的繁殖力非常強勁，路邊、田野、森林里，甚至是懸崖上，都能看見它們奮進的身影。小小的花，給自己的種子安裝上一個個小傘，于是都有了幽遠的夢。風吹來，一起飛向各自想去的地方。
　　 我經(jīng)過花叢，猛然驚起一群小黃蝶。呀！它們不再是那個弱小枯干，色彩單一的蝴蝶。只見它們個個身姿俏麗，艷黃的色彩是很炫目的。于萬花叢中徜徉著，被萬花所寵愛，成為名副其實的花仙子。溪水浸透的草地里，驢蹄花一墩接著一墩，盛開在水面上，好像是一個一個碰碰船，在不停地漂動著，碰撞著。溪岸上，一大片金蓮花，已經(jīng)吐出長長的花穗，宛若一群風情萬種的少女們，那迷人的長睫毛，在眨呀眨地閃動著。春天選擇花色有自己的偏愛，這些花，無一例外都是黃艷艷的花，也讓小黃蝶的選擇更加便利，更加傾心。
　　 我的眼睛迷失了方向，飛入花叢中的蝴蝶，讓人無從尋覓。
　　
　　 二
　　 夏天的到來，拉開了蝴蝶狂歡節(jié)的大幕。數(shù)不清的蝴蝶在山谷里穿梭著，往來于花叢間。如果是鮮艷奪目的夏花，裝飾著山谷這幅美麗的畫卷，那么蝴蝶便是這幅畫卷中的精魂。蝴蝶讓山谷愈發(fā)生動，也讓山谷的幽靜更加深遠。這里仿佛是個大舞臺，每一只蝴蝶都是這個舞臺的主角，讓它們不分主次，不分彼此，不知疲倦地從早晨到黃昏，盡情地飛舞著。
　　 大鳳蝶在這些蝴蝶中間，無疑是令人矚目的。深藍色的翅膀，瑰麗的花色點綴其中，所透出的深邃，在宣示著這份高貴的無與倫比。它款款而飛，不疾不徐，從我的身邊飛過，也是不卑不亢，不慌不忙。小時候，就有捉到一只大鳳蝶的夢想。這擁有王者之氣的蝴蝶，是令人無限神往的，望向它的目光，更是充滿了無限的崇拜。
　　 它太機敏了，也太靈動了，無論怎樣小心，都無法靠近，雖然近在咫尺，卻是不可逾越的距離。蝴蝶敏感于某些陰謀的逼近，會本能地飛去，我想它是不屑與我接近的，這份冷艷之美，是該有距離感的。也許只有去遠遠地觀賞，才能讓這份美感，達到至高無上的境地。這個想法一直在腦子里充盈著，并保留到如今。
　　 這一天，我去山谷里巡護，遠遠就看見路旁立著一個小牌子，上面寫著這樣的文字——“蝴蝶聚集之地，小心通過”。
　　 這里有一個淺水洼，此時已經(jīng)沒有多少水，卻有一大塊濕地。我的到來，驚起了一群在這里聚集的蝴蝶。蝴蝶有吸濕的習慣，以此來補充身上的水分。
　　 在濕地里，有車轍印在上面，有不少蝴蝶被碾壓在其中。想是車速過快，蝴蝶來不及飛起，便被碾壓在泥地里。開車的人發(fā)覺后，做出了補救措施，立個警示牌，提醒過往車輛的注意。
　　 山谷的深處有一個自然村，近些年，因為地僻幽棲，生活不便，村民們都已經(jīng)遷出，可還是有人經(jīng)常出入。在管護站的出入人員登記表上，頻繁地記錄著兩位來自延吉市的攝影愛好者。他們是須發(fā)皆白的老者，喜歡自然生態(tài)，開著一輛越野車，經(jīng)常往來山谷拍攝蝴蝶。
　　 有兩只大鳳蝶的翅膀，露在泥地的外面，好像是飛得勁道過猛，才扎進去似的?？上Я丝上Я?！我小心地拾起，一層粉狀的細膩感，在手指間傳輸著，心里猛然產(chǎn)生出異樣的感覺。是花粉嗎？這藍色底的翅膀，去哪里能采到藍色的花粉呢？那花粉想必是透明的，不管敷到哪里，都會露出本來的底色。沒想到，以這種方式把蝴蝶拿在手中，心里的滋味有些怪怪的。
　　 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兩位老者的樣子，面色黝黑，笑容可掬。那顆愛蝶的心讓蝴蝶在這里聚攏起來，飛起的那一刻，大蝴蝶是一顆大大的心，小蝴蝶伴著大蝴蝶，如同許許多多小小的心。此刻，一顆愛心籠罩著它們，密密匝匝，好像飄灑而落的花瓣雨，動人心魂。
　　 心中有憐的同時，也很是感動。兩位老者的做法，是令人贊嘆的。美麗因為愛護而成為這個世界的最純潔的東西，在這個季節(jié)里，我努力把這份美好收藏于心。世上的美麗都是自然的流露，不嬌柔也不造作，人與自然之美在時空里相遇，是一種幸運，也是一種必然。美無處不在，更是內(nèi)心深處的流露，這個世界也因為美的存在，而顯得無限崇高。
　　 等待蝴蝶飛來的日子，心靈被蝴蝶所籠罩著，還帶有淡淡的馨香。
　　
　　 三
　　 當這些數(shù)不清的蝴蝶，突然間，日漸稀少，直到一只都看不見，面對幽幽空谷，我不禁悵然若失。這一天終將到來，是無可挽回的。
　　 仰望寂寥長天，我始終都有這種感受，仿佛內(nèi)心已然裝進空空蕩蕩的天際。整個夏天，我面對著飛來的蝴蝶，仿佛是面對著空中飄落的雪花。這是一個凄美的過程，雪落下來，雪融化了，茫茫山野什么都沒有留下。隨風而去，又隨風而來，我把雪花與蝴蝶看作是來自天堂的精靈。雪落大地，用天界的圣潔漂洗世間萬物。蝶舞人間，那斑斕的兩翼如若天宮里的霓裳，凝聚成輝映天邊的云霞。
　　 蝴蝶拒絕重復自己，每一只蝴蝶都是這個世間的孤品，是特立獨行于山野的。我甚至在想象它只屬于今天，而且不會有昨天和明天。一只蝴蝶好像是今天生活的影子一樣沒有分量，一群蝴蝶是許許多多生活影子的重疊，依然沒有斤兩。是生活在每個人的心中過于平凡嗎？是生活在這個世界過于輕飄嗎？都說要把握和珍惜生活里的每一天，其實，不管是誰一直都把生活捧在手中的，只是那生活卻如水，從指縫間滑落出去。不是不小心，是無奈啊！不管愛與不愛，不管珍惜與否，它都會自行消失。
　　 我一直都懷念著蝴蝶印刻在生活里的那些片段。當蝴蝶停落在窗前的時候，真的想為它敞開那扇窗；當我哭泣的時候，有一只蝴蝶飛臨身邊，旋繞著，那一刻讓它帶走了悲傷；還有班主任老師的蝴蝶標本里，所收藏的兩只蝴蝶，是我送給她的，那兩只蝴蝶一直都在花叢里飛……從懵懂無知到自覺保護，這個過程記錄著我的成長史。隔著時間的柵欄，回憶那些蝴蝶留下的美好景象，懺悔浮現(xiàn)在其間，一直都在提醒著我。蒙昧是一層硬殼，只有用自身的感知去頂破，才會有守信的良知。
　　 我看見蝴蝶于花蕊中，合攏起翅膀，像合攏起一雙手掌一樣。我不禁雙手合十，虔誠地與它一起祈禱。此刻，心里已經(jīng)關(guān)進一群蝴蝶，它們在不停地扇動著翅膀，那份震蕩感在不停地敲動心扉，卻讓人意外地入靜了。
　　 今年的蝴蝶格外之多，是近些年所難見的。為什么會這樣，讓人有些說不清。山野有自己的密碼，打開一道門與關(guān)閉一扇窗，靈犀通暢，神韻其中。一天的消逝與另一天的到來，銜接自然，卻又因前一天的努力與鋪墊，才會讓未來的一天更美好。這樣想來，蝴蝶的再生便如同每一粒種子的萌發(fā)。辛勤的耕種是前提，不然不會有這一年的繁榮。
　　 這是世間最別致的景觀，留給人的竟是無法消除的美麗傷感。我試圖去把一只蝴蝶的美麗裝入心懷之中，然而，真正面對它的時候，卻感到那么的失落與無助。它會很輕易從身邊飛起，風微微，意飄飄，它只在眼界里停留，失去只是在瞬間。怕它會離我遠去，怕它一去不回，怕它永遠都消失不見，我還怕自己會因此寂寞下去。
　　 這樣的日子在生活中是不可多得的。生活的本身就是這樣，我們所認可的美好，總是那樣的弱不禁風，總是那樣的岌岌可危，總是那樣的稍縱即逝。
　　 時間是最冷酷的殺手。來到秋天的時候，當豹紋蝶現(xiàn)身時，大鳳蝶已經(jīng)基本看不到了。樹葉飄落，秋花綻放，豹紋蝶撲向花朵的瞬間，讓我領(lǐng)略到不一樣的蝴蝶，竟然有如此不一樣的境界。
　　 有花的日子，會讓蝴蝶的世界十分充足，如果花兒一直盛開，它們便一直會飛來。豹紋蝶很是黏花的，它一頭扎進花蕊里，好像在深挖著什么。我很輕易就能把它拿在手中，松開手，卻不飛去，兀自在掌心爬著，像只猴子沿著一根手指爬上去，又爬下來。沒想到，它竟然又這樣黏人，有些甩不脫。
　　 一只大鳳蝶飛來，動作很遲緩，翅膀扇動的頻率不是那么的快捷。它的色彩不再艷麗，甚至有些斑駁。翅膀的邊角也不整齊，出現(xiàn)了鋸齒狀的破損。我猛然想起，蝴蝶已然來到風燭殘年。一只蝴蝶的生態(tài)變化，不過只有數(shù)月而已，此時的它更像是拄杖而行的老人，在花叢間踽踽獨行。腦海里依舊保留著那個精美的模樣。暗藍色翅膀上閃著的亮光，是一種蝴蝶粉末才能閃爍出的熒光，那是這座山谷特有的神秘在閃光。
　　 我走近它，它反應很遲鈍，已經(jīng)沒有距離感，自然也沒有了那份靈敏，有的只是對花朵的眷戀。我伸出手，動了想去觸摸的念頭?？墒鞘稚斓剿纳磉叄瑓s停下來。
　　 它的時日所剩不多，還是不要去驚擾為好。就這么去觀賞，已經(jīng)是很好的享受了?？窗?！它依舊那么氣度非凡，好像是昆蟲王國的國王，在自己的領(lǐng)地里巡牧。入迷是生命的最高境界，能忘記憂患，忘記煩惱，忘記所有的一切。
　　 秋天的路總是那么的五彩繽紛，中間就有蝴蝶的悄然凋落。在這些葉子中間，它們的華美依舊令人矚目，以一種寂靜的姿態(tài)面對生命的終結(jié)。生活是太陽光環(huán)里的熱度與輪回，天空與生命的境界何其相似，澄澈得只能遙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