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戀】崔木會(小說)
童年,像一首詩,一行行,一頁頁,或憂愁,或傷感,或歡樂,伴隨著縷縷清香,悠悠清夢走進(jìn)流年,走進(jìn)我的記憶深處;同時也伴隨著人生旅程一路前行,在閑瑕靜默時浮現(xiàn)于腦海,顯得是那么甜蜜,那么美好,那么令人沉醉,而關(guān)于崔木會的記憶也算是這詩中的一首吧。
那時候,天總是那么藍(lán),云總是那么白,知了總是在院墻的角落里“吱吱吱”的叫個不停,忽然,一聲清脆的蟬鳴劃過天際,沖進(jìn)里屋,驚醒我的夢香?!捌?,我醒來了,快來給我穿衣服!”我歇斯底里地大聲呼喊,唯恐那位伴隨我童年時光最多的老人聽不見。
“婆”是我們家鄉(xiāng)對奶奶的稱呼。“奶奶”一詞是我上學(xué)之后才接觸到的,在此之前我是不知曉的,不知“婆”的另一種稱呼為“奶奶”,而我一直稱呼這位陪伴我童年時光最多,給予我關(guān)愛最多的老人為“婆”,一直到我八歲那年她老人家撒手人寰,永遠(yuǎn)地離我而去。
片刻功夫,婆便邁著她那顫顫微微的腳步走進(jìn)了屋。婆是舊社會裹了腳的人,我們當(dāng)?shù)胤Q這樣的腳為“碎腳”。
婆身著一身黑色粗布衣裳,面容清癯,頭發(fā)烏黑而光潔。她微笑著來到炕前,先俯下身子在我臉頰上親了一口,然后返轉(zhuǎn)回身來到炕對面的木柜前,在腰帶上解下一串鑰匙,小心謹(jǐn)慎地打開木柜的銅鎖,在木柜最底層取出一個盛藥用過玻璃瓶。婆擰開瓶蓋,放進(jìn)勺子。我偷看了一下婆,便微閉雙眼,片刻功夫,半勺白糖便被送進(jìn)我的嘴里。白糖在嘴里慢慢開始融化,在糖汁通過舌根劃過喉嚨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人世間最偉大的甜蜜和幸福。因為這糖是縣城工作的大伯憑糖票買回來親手交到婆的手上,只有家里來了貴客,或我生病喂不進(jìn)去藥時,婆才會取出來,平時是很少取出來吃的。有好幾次,大姐和二姐曾合伙商量偷來婆的鑰匙想償一下白糖是啥滋味,而最終都以失敗而告終。這份甜蜜和幸福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是用金錢和物質(zhì)無法衡量的,是一份彌足珍貴的精神財富,永藏于我的心間,伴隨著人生旅程度過了一天又一天。
吃完了糖,婆便開始給我穿衣服,邊穿衣服邊絮絮叨叨打開了話匣,說大姐、二姐都上學(xué)去了,爸爸、媽媽去生產(chǎn)隊勞動去了,家里就剩我和她婆孫二人,讓我起來就在院子里耍,不要亂跑,而她一會還忙得很,要收拾雞窩、掏雞糞,做飯,洗衣裳,去后院種萊,等等。婆自言自語地說著,我卻一句也聽不進(jìn)去,因為我的心早已跑出了屋外,跑到了羊糕、兔娃,以及世榮三個玩伴身邊。所以,我剛一下炕,待婆剛給我把鞋穿好,便飛奔跑出了屋子,身后傳來婆喃喃的呼喊聲:“快回來,還沒洗臉吃飯呢!”“我不吃了,等一會回來吃!”此時的我已跑出了院子。
家是三孔土窖洞,婆住一孔,我和爸媽兩個姐姐住一孔,另一孔是做飯的灶屋,兼放糧食和雜物。院子很大,平整而寬敞,中間栽有兩棵筆直的白楊樹。院外有圍墻和院門,院外長著兩棵高大而粗壯的土槐樹。這一切組成了我那溫馨而和睦的家。
羊糕和兔娃是彩霞姐家的孩子,一個長我一歲,一個小我一歲,論輩份和我是外甥舅舅的關(guān)系,平時稱呼我國強(qiáng)舅。世榮則是九伯家的孩子比我小一歲,平時稱呼我國強(qiáng)哥。他仨都是我的鄰居,也是我童年時期最為要好的三個小伙伴。
待我跑出院門,便看見羊糕、兔娃、世榮三人正在土槐樹下玩蓋房子的游戲。我便加入他們一起玩了起來。玩著玩著,世榮忽然開口了,說過幾天崔木要過會了,到時候九伯會騎自行車帶他去。上次崔木過會,九伯便帶他去過崔木。崔木街道可好了,各種好吃的,好玩的應(yīng)有盡,根本吃不到頭,玩不到尾,會上還唱戲呢!如果誰家崔木有親戚,住一夜,晚上還能看上電影,那簡直太美太過癮了。
世榮說到這里顯得神彩飛揚(yáng),特別高興,唾沫星子亂飛,同時問我仨是否去過崔木,吃過油糕。我仨都搖了搖頭,都說沒去過崔木,也從未吃過油糕,不知道是啥樣子,只是從大人嘴里聽說過,是一種非常珍貴的吃食,只有崔木、縣城才有賣的,而且也只有家里特別有錢的人才買得起,平常人即使望兩眼也是一種享受。
世榮說他吃過油糕,上次九伯帶他去崔木逛會時買了一個,回到家他和他姐、他哥三個人分著吃了。油糕可香了,可好吃了,是這個世界上最好吃的吃食,而且九伯承諾這次崔木過會,他還要給家里人買油糕。
世榮說到這里顯得愈加高興了,我仨則眼巴巴地望著他,投去羨慕和欽佩的目光。忽然,世榮話鋒一轉(zhuǎn),問我仨這次崔木過會去不去。羊糕和兔娃都說去,而且家里人會給他倆買油糕吃。唯獨(dú)我低下了頭,回答不上來。
“國強(qiáng)哥,這次崔木過會你到底去不去呀?”世榮再一次問道。
沉默,低頭。依舊是沉默和低頭。
此時此刻我不知道該如何對世榮的提問做出回答,也不會回答,從出生長那么大,我從未走出過生養(yǎng)我的村子,根本不知道崔木是啥樣子,縣城是啥樣子。其實我做夢都想去崔木,去縣城,哪怕去后一分錢也不花看一眼倒轉(zhuǎn)身回來也行,也會使我高興很久很久。可這一切會實現(xiàn)嗎?爸媽會帶我去崔木嗎?也許一切都是一場遙不可及的夢吧!
“國強(qiáng)哥你到底去不去嗎?”世榮再次問道,附合的還有羊糕和兔娃,而我依舊是沉默和低頭。
“真可笑,有些人連崔木都沒去過,連油糕都沒吃過,我們不和他玩了?!笔罉s和羊糕、兔娃一轉(zhuǎn)身都跑了,一下子便無影無蹤。我“哇”的一聲慟哭起來,跑進(jìn)屋撲在婆的懷里抽泣不止。
“婆,我要去崔木,去逛崔木會,我要吃油糕。”經(jīng)過幾番詢問,婆終于搞明白我啼哭的原因,并答應(yīng)等晚上爸媽收工之后,一定把此事做一轉(zhuǎn)告,讓他們這次一定帶我去跟崔木逛會。我這才轉(zhuǎn)啼為笑。
在期盼中,天終于漸漸暗淡了,大姐、二姐背著書包放學(xué)回家了,爸媽拖著疲憊的身子走進(jìn)了家門,結(jié)束了一天辛苦的勞作。
婆把我白天被玩伴冷落,痛哭流涕一事向爸媽說了一遍,希望無論如何都要帶我去一次崔木,逛一趟崔木會,而且還要求給我買個大油糕。
我眼巴巴地望著爸爸,希望我的夢想在他的口中能變成現(xiàn)實。爸爸沉默片刻,喃喃地說到:“帶國強(qiáng)去崔木恐怕不行吧!崔木距咱這里二十多里路呢,來回都要人背,誰受得了,而且崔木又不好,僅一條街,從東街走西街用不了二分鐘,幾間爛平房,連路燈都沒有,也沒樓房,有啥逛的嘛!要逛會還是去縣城,縣城有樓房,街道寬且長是崔木的幾十倍呢!縣城過會不但唱大戲而且還有雜技和馬戲,賣吃食和衣服的也比崔木多很多,熱鬧得很!”
“爸,那下次就帶我去縣城,只要能去縣城我永遠(yuǎn)不去崔木都行,而且我去啥也不買,一分錢都不花,我就想看看縣城的樓房到底有多大,是啥樣子,還有那個樓梯和咱家的木梯子是不是一樣的?!甭牥职终f可以帶我去縣城,我心里一下樂開了花,感覺自己馬上就成為這個世上最幸福的人,因為去縣城可是我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我的夢想是去崔木,逛一次崔木會,哪怕讓我在崔木街道站一小會兒返轉(zhuǎn)身回家也會心滿意足。到那時,我去村子里玩耍,別的小伙伴就再也不會看不起我了,我會在村子里自豪地大聲呼喊:我去過崔木了,逛過崔木會了!
“去縣城逛會,做夢去吧!縣城距咱家五六十里路,即使早晨把飯吃了走,走到都天快黑了,晚上住哪里,咱縣城又沒有親戚,露宿街頭做討飯的乞丐嗎?要知道縣城連我和大姐都沒去過,更別說你了!”就在我獨(dú)自沉思,沉浸在無比快樂的遐想中時,二姐的一席話又恰似一盆涼水迎面潑來,將我內(nèi)心剛剛升起的歡樂和喜悅給澆滅了。
我明白了,爸爸說帶我去縣城是誤導(dǎo),是轉(zhuǎn)移話題,他壓根就不愿帶我去崔木,去逛崔木會。如果去不成我將會再次遭受小伙伴們的恥笑,在他們面前抬不起頭。想到此,一股辛酸和委屈不覺涌上心頭。
“爸,媽,我就要去崔木,去逛崔木會!隔壁的九伯上次都帶世榮去了,而且還買了油糕,這次還要去。我彩霞姐家的羊糕和兔娃這次也都去。為什么村里的孩子都能去崔木,去逛崔木會,唯獨(dú)我去不成,為什么,請問這到底是為什么?”我一下大哭起來。
沉默!短暫的沉默!全家所有的人都低下了頭。爸爸像個做錯事孩子,低頭不語,局促不安。媽媽臉色脹紅,眼眶里噙滿了淚水,兩個姐姐也是淚水漣漣,一副即將要哭的樣子。
“不就是去趟崔木嘛,把我娃都惹哭了,咱人窮志不短,到時候我背我娃去,走一會歇一會,我就不信帶我娃逛不了一次崔木會?!眿寢屢话褜⑽覔г趹牙铩K囊幌挊O大的撫慰了我這顆受傷的心靈,也重新鼓舞了我去崔木的勇氣和信心。
“曾說過,過幾天去崔木賣麥草嘛,到時候把麥草一裝,讓國強(qiáng)坐裝麥草的架子車上,這樣來回有車,到時把娃領(lǐng)上逛一次崔木會咋樣?”不知何時,婆已站在了我們身后,說道。
“賣麥草,我怎么把這事給忘了!好,去崔木時咱把娃拉架子車上,就不用來回背了。國強(qiáng),別哭了,爸爸答應(yīng)你,這次一定帶你去崔木,去逛崔木會。”爸爸抬起了頭,笑了,顯得神采奕奕。全家人都笑了。我一下子高興得笑了,笑得合不攏嘴。
期待的日子總是那般美好而漫長。一天早晨,還在睡夢中的我被婆急促的呼喊聲驚醒了:“國強(qiáng),快起來,起來把飯吃了,跟你爸媽去崔木逛會去!”
我翻身從炕上起來,連忙找來衣裳,并嘗試著自己穿衣裳,無奈上衣扣子總是系不上。最終還是被婆拉到懷里,快速地幫我穿好了衣裳。
飯是碗豆拌湯就鍋盔饃。我喝了一小洋瓷碗拌湯,吃了少半片鍋盔饃,跟隨婆走出了屋子。
此時,天剛蒙蒙亮,星星已漸漸模糊,看不見了,一輪玉盤似的圓月正慢慢向云層中退去,東邊的天地之間,一抹彩霞懸浮著。
婆捊了一下額前光潔的頭發(fā),抬頭望了望天空說:“今天是個大晴天,是個逛會的好日子!”我心里高興極了,感覺今天比任何一天都幸福和快樂。
我跟隨婆來到北場,那里是我家放麥草的地方。麥草是生產(chǎn)隊碾完麥子分給各家各戶的,全堆放在村外不遠(yuǎn)的各個場院,稱麥草垛,遠(yuǎn)看形似一個個蒙古包,煞是壯觀、好看。一般人家,把分來的麥草用作燒炕柴,一年下來所分的麥草剛燒完,也無多余,來年繼續(xù)分新麥草。唯有我家,每年麥草分下來后都會借來生產(chǎn)隊的牲口,套上架子車?yán)酱弈举u掉,用所賣的錢貼補(bǔ)家用。這樣我家的燒炕柴又成了問題。于是,每年秋冬季節(jié),爸爸和媽媽二人利用農(nóng)閑時節(jié)又去山里割蒿草,在門前堆起一個碩大的蒿草垛,用作燒炕柴。為此,村里人都笑話爸媽吝嗇,連麥草都舍不得燒。大姐、二姐也因此事被同學(xué)取笑,在學(xué)校抬不起頭。而每次賣完麥草回來看見爸媽臉上洋溢著喜悅的表情時,全家人又都顯得特別的開心和快樂。
當(dāng)我跟隨婆來到北場時,爸媽已經(jīng)將麥草裝好。一頭棕黑色的騾子正被媽媽牽著,在車轅中間站立著。
媽媽很高興,說今天司養(yǎng)員是五伯,專門挑了一頭全隊最精壯的牲口,這樣來回路上可以節(jié)省不少時間,如果飼養(yǎng)員是別人給頭?;蛘唧H,那走得慢的能把人急瘋,待回家又是半夜了。
爸爸也很高興,他為能借來生產(chǎn)隊的騾子而感到由衷的喜悅和自豪。
爸爸在麥草車頂綁了兩條繩,把我抱了上去,叮嚀我一定將繩抓牢,有事情就給他或媽媽喊話,然后把騾子套好,駕上車轅。媽媽牽著騾子。我們便出發(fā)了。
我五歲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走出生我養(yǎng)我的村子去看外面的世界。架子車在山路上一路前行。騾子的蹄聲在山路上發(fā)出”咯噔咯噔”有節(jié)奏的聲響,是那般的動聽而富有旋律。架子車”咯吱咯吱”訴說著它的滄桑和經(jīng)歷。天亮了,旭日從東方升起,火紅一片,映照著整個天空,天空蔚藍(lán)如洗,無一絲云彩。
爸爸很健談,給我講前面的村子叫劉鐵溝。劉鐵溝村子村口有個澇池,呈三角狀,大家都稱它三角澇池。澇池里有兩只鴨子,如果幸運(yùn)的話可以看到鴨子游泳。過了劉鐵溝便會到新城村,新城村口有一個碩大的蘋果園,果園里有早熟蘋果紅元帥和黃元帥,香甜可口,遠(yuǎn)近聞名。過了新城村,后面的村子依次是上豐子地、上土橋、石狗洞。過了石狗洞便就到崔木了。
聽著爸爸的敘述,聽著這一個個新鮮而動聽的地名,一股喜悅和激動之情不覺涌上我的心頭,深感外面的世界竟是如此的美好而精彩。
架子車沿著山路一直前行。我是一心想看三角澇池游泳的鴨子,也想看一看新城村口的蘋果園到底有多大,上豐子地、上土橋,石狗洞這些地方和我生活的村子有什么不同。然而,還未到劉鐵溝,我便迷迷糊糊在車上睡著了。
我是在爸爸的呼喚聲中驚醒的,與此同時我已被爸爸?jǐn)r腰抱下架子車放在了地上。我揉揉惺忪的睡眼,看到了一個大雜院。大雜院里,有出出進(jìn)進(jìn),牽著牲口來回走動的男人,也有拉著架子車揀糞的女人,有到處亂跑、嬉戲打鬧的孩童。
“爸,這是什么地方?”
“這就是崔木,崔木到了。你先在這里玩,讓賈王塬你舅爺先照管你,我和你媽去賣麥草?!卑职种噶酥盖胺剑铱匆娨粋€佝僂著腰,頭發(fā)花白,留著山羊胡,尖嘴猴腮的老頭正向我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