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很漫長。白天呼嘯的野風(fēng)刮了整整一天，把干枯的樹葉從樹上抽打下來，卷進(jìn)深溝里，埋在地底下；門口的老榆樹，光禿禿的枝椏，在半樹腰里垂下來，沒生機般病懨懨地在風(fēng)中顫栗著。冬天，枯萎的景色，叫人黯然。
　　 母親從老舅家回來，一臉的灰暗。年關(guān)終于近了，人也都忙碌起來，忙著過油，忙著殺雞宰羊，忙著置辦新衣，人們忙碌著，忙著生活遇到佳節(jié)的開心。
　　 外婆是在今年下第二場雪的時候，摔倒了，那晚，雪下得很大。據(jù)說，第二場雪摔倒了很多老人，外婆也未能幸免。外婆，今年八十多歲了，精神矍鑠，面色紅潤，可以大步流星地走路，可以端起一海碗面條吃個精光，在我腦海里，外婆永遠(yuǎn)是那么健康精壯。就是那場雪，松軟的雪地把外婆狠狠地摔了一跤，她是輪流在五舅家吃住時摔倒的，外婆在雪地里掙扎了約莫半個小時，終于爬不起來身子，才叫醒熟睡中的五舅的，外婆的胯骨骨折了，在雪地里掙扎很久，也不愿意叫醒熟睡中的五舅，只因怕打擾五舅的睡覺…我不敢想象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在天寒地凍的雪地上拼命掙扎，是件多么令人傷痛的事情！外婆寧可自己掙扎著，也不愿叫醒五舅。我不知是不愿，還是不敢。外婆有八個兒子，在她八十歲的時候，舅舅們商量著，要讓她輪流吃住，從此便剝奪了她一個人想過自由的生活。小時候，每次放假，總要去外婆家小住幾日，外婆自己養(yǎng)了很多雞鴨鵝什么的，外婆總會殺幾只，叫上舅家的幾個表弟，痛痛快快地圍著一個大桌子噴香噴香地吃起來。外婆喜歡干凈，每一次吃完飯，都要把桌子和地面刷上好多遍。那時她的快樂和知足，便是自己能一個人有一間房子和廚房，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的，于是身體很硬朗，每次看到她都能看到她慈祥的笑容。
　　 母親說，外婆躺在床上，已有好幾天動不了身子了，堅硬的鋼板纏在股骨兩側(cè)，直挺挺的，一側(cè)的皮膚已經(jīng)潰爛，精神很不好，只能吃半碗稀飯。只有三舅媽偶爾在身旁照應(yīng)著，其他六七個舅媽都不愿上前多看一眼。外婆一直懇求母親留下來，母親一轉(zhuǎn)身，外婆就嚎啕大哭。外婆說，夜里很冷，一閉眼，感覺就像掉在冰窖里，到處都沒人，到處都沒人搭理她。她說，女兒就是她的小棉襖，外婆哭著，像個孩子。母親的淚水轉(zhuǎn)身流下來了，母親說，媽媽，你還有這么多孩子呢？這么多兒媳呢？這么多孫子呢，還有重孫，你不會孤獨的！外婆什么也不顧，只是哭，哭著哭著睡著了，醒來了，還是哭。母親不敢離開，看著外婆安靜了，陪她坐一會，就偷偷回來了…母親回來了，眼睛紅紅的。冬天的風(fēng)，干裂地撕開她的額頭，有幾道很深很深的痕。
　　 小舅和六舅，在電話里說，回來一定要把五舅整死，是他沒照看好外婆，才使她摔成骨折的。五舅叫來一大圈村里的干部對外婆說，媽，你說，這怪不怪我，我明明把尿盆子放在你住的屋子里的，是你不聽話偏要出來，才摔跤的，摔了腳你也不叫醒我，自己爬了半天又把骨折的地方掙扎大了，你說是不是？是不是？小舅六舅都回來了，氣勢洶洶的。外婆說，不怪五舅，都怪我！于是大家都開始埋怨外婆，指責(zé)她自作主張，不知輕重，才把自己摔成這樣的！人都散了，母親說：媽，以后可要聽話，自己注意點！外婆忽然撕開喉嚨罵到：快給我滾！快給我滾！說著拿枕頭往母親身上砸！外婆又哭了，哭得很傷心！母親退出屋子回家了！不到半天，外婆又哭著叫母親回去。母親說，外婆心里很委屈，只是在母親面前才發(fā)一頓火。七八個舅舅都堆在外婆的病房里，圍著火爐，很是熱鬧。外婆精神一下子好了很多，臉上又飛起了少有的霞光。
　　 我家院子的圍墻并不高，抬起頭可以看到一棵碩大的榆樹，我懷念榆樹年青的樣子，春天的時候，榆莢成串成串的，肥沃鮮亮。那時候，外婆總是用竹竿打下成串的榆莢，用玉米面、豬皮和在一起，放籠子里面一蒸，香噴噴熱騰騰的。于是我和幾個表弟顧不上洗手，抓起來成把成把地往嘴里面塞。那個時候，家里很窮，漫長的日子，餓得難受，是外婆想著法子給我們做好吃的，讓我們的童年沒有忍受過多的饑餓。
　　 我問母親，外婆年內(nèi)能好嗎？媽說，傷筋動骨100天！外婆年紀(jì)大了，骨頭愈合會很艱難！現(xiàn)在她每天吃很少的飯，煮了大鍋的羊肉湯，她卻喝不下。這樣，搞不好你外婆的身體就這回便被拖垮了，嚴(yán)重的話還會危及生命！母親說完，禁不住哭起來。我看著母親哭，淚水也嘩嘩地流出來！我的外婆，我生命中的外婆，我可憐的可敬的外婆！你一定要挺??！
　　 外婆四十幾歲，便守寡了。第一任丈夫去世，第二任丈夫又去世。我的第二任姥爺，對外婆很不好，整天喝酒賭博，動不動就打外婆。小舅十幾歲的時候，姥爺便去世了。外婆辛苦拉扯著小舅。為了供小舅讀書，外婆上山擱胡葉（一種山上的栗木樹葉），那時胡葉很便宜，幾十斤幾分錢，外婆天沒亮就拿著扁擔(dān)捆繩起身，晚上天黑了，才從胡葉場趕回來，又忙著燒火做飯；胡葉割罷又忙著上樹打橡子，橡子季節(jié)過了，又步行趕腳跑十幾里去縣城找蠶絲落。那時我們南召盛產(chǎn)地毯，各家各戶都忙著織地毯，地毯的絲織前需要人分開。冬天的夜很漫長，我總是睡在被窩里，還能聽到外婆吱嚀吱嚀落絲的聲音……每年外婆都能通過各種勞動換來幾張大大的百元鈔票，除了給小舅交學(xué)費，剩下的補貼平時的吃穿。每年去姥姥家，外婆總會給我?guī)讖垑簹q錢。外婆總給小舅說：你用功讀書，錢咱不缺！小舅每天都會穿著干凈整潔的衣服去上學(xué)，惹得鄰里的同齡人都很羨慕。
　　 外婆的精神世界里，一直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那就是基督耶穌。她說信耶穌，不管是否迷信，至少很多朋友歡聚一堂，唱歌說話，心情很愉悅，這樣每天很開心，身體就會很好，所以她一般很少生病，生病也很少去吃藥，他說，心情好了，一切都會好的。在我度過的三十個歲月里，很少看到外婆生病，也很少看到她吃藥。
　　 五舅在幾個舅之中，是特別讓外婆放心不下的。他酷愛喝酒，喝酒成瘋，每次喝酒拿著菜刀到處砍人，有時自己睡到水坑里一夜，第二天才被人抬回來。外婆瞅著五舅醉醺醺的樣子，恨著伸出手，在離他臉有五指的距離又停下來了，便又趕緊倒來熱水，給他擦臉洗腳，叫人抬他睡在床上解酒……那時也許是五舅媽天天看著五舅喝酒生氣，張口就罵外婆。五舅便要掄開巴掌要打五舅媽，外婆沖上去攔著說，罵我?guī)拙渑率裁?，只要你們不生氣就好……外婆總是在媳婦們跟前逆來順受著，生怕他們一家人不和睦。
　　 外婆年輕時很精干，大舅沒娶媳婦她就張羅著給他抱養(yǎng)孩子；二舅計劃生育超生到處躲，外婆就抱著孫子躲到娘家；三舅是個木匠天天不在家，外婆就時不時住到三舅家給三舅媽作伴兒；四舅家那時燒磚窯，她就忙上忙下的，給人做飯……外婆說，每天干著活，活起來很有勁！她平生兩個愿望：一是有活干！二是單獨吃??！外婆總不愿意閑著，她說，閑著渾身疼。
　　 時值今日，外婆已經(jīng)去世三年了，每每在夜里總是做夢夢到她，一夢到她就禁不住落淚，我可憐而可親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