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世間】學校里的村莊(散文)
從前,家鄉(xiāng)人以為我到廣州這樣在世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城市讀書。我其實也這么想,至今。然而,事情有些怪的。比如,我們那時,周末,會問同學:你究竟去不去廣州?意思是講,要不要結(jié)伴,坐輪渡,先去西場碼頭,再去北京路、高第街、上下九、大沙頭、天河看看。
怪的另一方面,還在于我們學校的通知書,沒有地址門牌,光寫:廣州西郊石門。我們四年里,讀書,寫家書,與要好的男生、其實真同上初中時未曾說過話的女生,真假無計,寫信敘什么同窗舊誼時,也憑了這六個字。
然而,石門,雖說古書有載,甚至晉賢有詩有刻石,宋時列為八景之石門返照,云云,但這古勝卻連個村都不算的。
廣州人過江叫:過海。學校倚個園林一樣的鐵道部石門療養(yǎng)院,南出圓門,如桃花源,豁然開朗。就可見有個古渡,階石生苔,祖母榕探身掠于青水之上。本地,幾個老婦,挎?zhèn)€竹筐子,來洗洗涮涮,或也帶個一身赤裸祼的烏褐男孫兒,一前一后,呼呼喝喝,總講:快嘀,晏嘀看姆竇??诨鶈笱蟠病?br />
蓋如今也是這樣的。我是到了三十年后,才知道,那時那校,寫全了地址,就是:廣州市白云區(qū)石井鎮(zhèn)慶豐村興隆圍海口基。
但是,任你怎講,我們一大群師兄師長師弟師妹,只認得:石門。
我自然也是歷史地這么來想。但我從來與人不同,我心里總按自己的想法來(近似于套子里的人。文琴與我吵,就這么罵我),另有一個腦子里的“行政區(qū)劃”。
我開初有這么想時,嚇自己一跳。為什么呢?因為是看龍應(yīng)臺《野火》,里面有一篇《我村》。龍老師從臺灣眷村引到香港的“我村”。寫她去煙火味濃的街市買雞,寫她去德國久了回到城中屋村的安心、呼吸,我一下就想起,我從小讀書,慶豐村并不像個村,也不親切,而我們男生宿舍這邊,半個沉入個小山岡的灰墻紅瓦的老師居處,才該算做個“我村”。
一
偉大的1987年的夏天,好熱。我吃過晚飯(才下午四點多五點),往回走,千層柏的老樹身沙沙沙地發(fā)出一種刺鼻又清新的氣味,教我明白進入個別于大埕的外地。我那時,初到外鄉(xiāng)的倉遑、惆悵,讓我只粗粗?過第二食堂前的沙路之側(cè),突然矮下去的平房的屋頂,以及屋頂上居然存在的家鄉(xiāng)常見的木麻黃。
我初初進入到這個村,聞到村里的氣味,是跟做副班長的徐滔借單車。從一排黃皮的平屋前,突地下個臺階,就到了這個列了好幾排的小村子。這村子,光聞起來就與學校的各角落不同。泥土一點,水潤一點,生活一點,鄉(xiāng)村一點,親切一點。連廣州少見、多植海邊沙地的木麻黃樹都有。各家門前,總還要擺些廢舊盆罐種的木槿、茉莉、夜來香、薄荷、金不換、辣椒、蔥蒜。甚至有極小規(guī)模的小畦的白菜地、蘿卜地。這地里,還要由一條緊貼墻根的小水泥溝,形成個小型的水利工事。
徐滔家的車放在廳里。干凈明亮。像徐滔一樣,看起來正直、可靠,有分寸。那八十年代的郊區(qū),一架鳳凰車,相當于古時代一匹小馬駿。一來做伴,閑來可牧,可食草,觀其飲水、喘氣、輕廝;二來可以代步、載物,加持少年人的英氣。(當然,你也可以說,如一只牛的)
我來借車,是因為我爸媽寄錢來。我要騎車,過好長遠一片田園、垃圾場、工廠、貨場,向西又轉(zhuǎn)東北,到徐滔讀過書的石井中學斜對面的石井郵局去。
四年來,徐家的這只鳳凰馬駒,幾乎為我們一個班所騎用,我甚至可以想見它載過我們班一切少女陽光一樣的笑,任由散落在從石門到石井的沙路、田野、藍天、河涌。
那年月的石井還很土。天空、氣味、行走的人、幾乎比縣郵局還小的郵局、地攤賣的貨的齊備,讓我們親切,覺得是個我們的小縣城了。何況它一次次,讓我們來取款取物,并于取款取物后就近去食碗放許多胡椒的馃條――之后,順便看了石井河、石井橋、舊昔的書院、興隆圍陳葉張各姓的祖祠,并因此日益更加地想起一首歌:啊,父老鄉(xiāng)親。
這樣子,徐滔令我日益依靠、親近。二年級,我們搭一起,做個班長、副班長。后來又同桌,又加上他爸爸是我們的老師,我感覺我更加地深入到校園里,到村里,直至今天,記憶連成片,與大埕一起,交替,含混起來。
一日,周末,徐滔喊我家去。我們備了做一個泥瓦匠的物件:膠桶、瓦刀、錘子、紗線、灰沙泥、土磚。我們要干的偉業(yè),乃是要向后走,到這個村的端頭,挨近十米高的角石壘成的懸崖一樣的山墻,壘出一個雞圈。
我們故作“老在行”地一番比劃,期間師母也來看,終于藍圖暨定。
動土。施起工來。大師傅自然是我了。因為算起來,建筑算是我家祖業(yè),淵源久矣:我二伯父在泰國創(chuàng)制陳克達建筑工程公司,我爺爺年輕時參與英港、旗頭港、湯溪水庫(粵東最大)、大坑水庫工程,我從小學開始幾乎每個假期不是在起厝就是在準備起厝(建屋。不是因為有錢,而是沒錢,要不停去河溪挖沙、去拍(打)石攤撿石礫錘成石米并澆成水泥板、買過火的紅磚來全家動手自己鋪)。更且,我從小讀家里訂的《建筑工人》。
要先將個石仔結(jié)在紗線上,賴以取平取直。水泥沙土按想像的比例和好。砌起來不要沖縫(要品字形來疊磚,依次壓縫,不可連續(xù)三層磚的縫在一條垂直于地面的線上)。自然揮汗沾衣,泥土亂濺,師娘、徐滔媽總不時笑笑,靜靜地出現(xiàn),關(guān)照我們:食水。
終于建竣,徐老師和師母也做好一桌子飯。圍坐起來,竟備了酒。徐滔還發(fā)明了一種在珠江啤里加點雙蒸米酒的飲法。徐老師聲如洪鐘:吃,年輕人多吃點。徐老師還說:我大學畢業(yè),去冷水灘,沒東西吃,好餓,一日,見到熬好豬油,竟端起罐子,仰頭就喝。你看,我現(xiàn)在這么胖。說罷,笑笑,自己咪了一口,并打個手勢,示意我也一同喝上。還說:你是能喝酒的。
師母坐我一側(cè),總笑笑,不時指著個菜要我吃。她講客家話。我是潮汕最東頭的縣,北頭有許多同縣人講客,但我實際并未聽過一句客話。然而我天賦獨具,無師自通,師母問我什么、與我說什么,我全聽得明白,都作了答,并不需要徐滔來翻譯。
酒飽初醺,冬陽真好。庭前,風掠過一排排漸次低下去的樹,木葉聲華,如浪,向東邊的?;诘慕读帧⒛竟蠘浜投古锶?。
徐滔有兄有姐,從小也在蕉嶺長大,他算半個鄉(xiāng)村人,又與我一樣,父親是個老師,媽媽無有工作,是個“半邊戶”。
他的爸爸:徐烈元老師,與一切老師不同。因為他是全學校一切學生(包括中專、技校、職工中專、職工大學)的老師,教《鐵道概論》,在電化教室上,上大課,常常幾個班上百人一起。
很奇怪,這門課總在下午上。我那時,總有時差一樣來過日。晚上熄燈了,不愿睡去,早上起不來。午休,又重復(fù)一遍。總飛一樣踩著下午急切如火的上課的預(yù)備鈴,邊跑邊整理衣衫、扣子,穿過千層柏林,在宿舍區(qū)與教學區(qū)的矮墻上一躍飛過,千般驚險,出現(xiàn)在二樓的電化教室。
徐老師業(yè)已山一樣站在講臺上。點名:企供20班,21班;內(nèi)25、26班。好。說罷,按一下錄相機,我們就仰頭,調(diào)整個便于看電視屏又便于時間(間著)偷偷打盹的坐姿。
徐老師不停巡著,又不時按了暫停,就著圖像為我們講解:車鉤、自動脫鉤裝置及原理,自動閉塞區(qū)間,臂式信號機,換長,編組,韶山機車、東風機車,等等。
他的認真、正直是出了名的(我因此,今日想起他,總想起:中正、介石,這幾個字。不是那個意思,是取諸字義。諸位)。他不時,總要我們?nèi)埣垇?,小測。(我所幸總?cè)D在懷雄身邊,側(cè)目,偷抄一些,聯(lián)想一些,發(fā)揮一些。自然分不高,輕輕掠過及格線。)
期中期末考試難一點。老師提前說了時間。并說:不要背。我們以為要改開卷,歡喜。然而,老師又說:要在理解的基礎(chǔ)上背。
我們于是“哄”一聲笑出一座小山。這下老師又忙不迭地苦口婆心起來:這是鐵道部拍的,是唯一的能看到現(xiàn)場的錄相,仔細看,理解,觀察,聯(lián)想,按自己來組織語言,不懂隨時問。要學好專業(yè)基礎(chǔ)。
我的這么多老師,我對徐老師是最了解、親切的。因為徐滔,也因為徐老師對學生的真實、真切,以及人格的正直、不名名與利。他是建國后早期的極少的大學生,畢業(yè)后工作在湖南鐵路沿線,娶了家鄉(xiāng)比他大的師母,生養(yǎng)的孩子從小在梅州蕉嶺。到80年代,才一點點地將愛人、最小的小孩的戶口遷到廣州的郊區(qū),算是過上個家一樣,別于外省異地單身的日子。安居樂道。從容過日。他按理可以報個更高的職稱的。但他不在意。他甚至在我與文琴住在白云路江邊的套房了,他才分了“新房”,從都市西隅的瓦屋住到市區(qū)東山共和村的不大、只60方的大板房。以致后來干脆賣了,回到蕉嶺縣城,與大兒子、女兒、孫兒女們住。天一亮,就騎車向城郊去釣魚。直至九秩的天年。
他是一個純粹的人。我無從懷念,今日在南窗下望雨,賦書一詩,寄與同樣因臺風正在落雨的梅州蕉嶺的蒼天——
昔時問學在湖湘,
永州踏遍日未央。
中年杏下教人子,
碌碌溪畔一樂天。
貪泉留詩無須鈐,
粵東晚晴堪釣?zāi)辍?br />
含飴蕉山唱清歌,
中正書家萬世長。
我后來對徐滔說:天地補忠厚。厚德的人福蔭子孫。你孩子這么好,考這么好的大學,是應(yīng)該的。輪都該輪到你們家。蒼天無錯對。
二
古老師臉圓圓的。她大學畢業(yè)就來做老師,教我們英語。她有個面容俊和、身姿停勻的愛人,在那時人人向往的郵電工作。她與她愛人據(jù)說同是福建人,是大學同學。她們也甜蜜地來住這村里。
這個村是這樣。東南大片,好幾排黃皮的瓦屋,間了花圃、灌木綠籬和木棉、榕、鳳凰、木麻黃、千層柏。里面住了多半些城里沒有屋,又愛人不是公家人,孩子剛從家鄉(xiāng)遷來的“半邊戶”老師家庭。這些屋子,特點是,脖子以下沒在宿舍區(qū)通向食堂和男生樓去的泥路路面之下。往西,有棟矮個子石米面樓,算是招待所。再西,個子高許多,也石米為墻皮,五層,分兩單元,作年輕老師的單身宿舍。古培紅老師住二樓。樓道與味道,就與前幾十米的不同,干些,明亮些,銳利些。近于城里氣息、作派。是相對于東面瓦居的瓊宇了。
從前的我們學校,倚山就勢而建。東望一片田野,東北圍了白云山余脈向南伸出的遠的小山。教學區(qū)與宿舍區(qū)分撥兩片,中間,與慶豐村興隆圍遠海(江)一頭的幾片散落的姓陳蘇葉李張,有廣府人,有操客話――的村屋,共了一條黃沙泥坡道。住市區(qū)的老師,早晚坐交通車來回,有住東山、區(qū)莊、克山各片,都不住校。所以,每天下午,四點多,夕陽斜披,紅光下,我們學校像浮在郊野的孤島。舟車也不便,出入僅靠一日幾班的輪渡。
這學校村的構(gòu)成,大致因古老師這些年輕人的加入,日益去鄉(xiāng)村氣,有城里氣和活力。古老師心地好,對我們每個人和氣、有愛心。她實際只比我們大幾歲,但飽有教書育人的師長仁心。那時,88年89年,全社會和我們思想最活躍。我們再不像剛進校的一年級,保有初中生一樣的稚氣、聽話和有壓力,而是開始有“權(quán)宜”“躺平”的心。比如,對考查科,語文、英語,就不重視,應(yīng)付。上語文課,大家在課堂上不專心聽有之,做考試科作業(yè)有之,看武俠、看瓊瑤亦舒有之,千姿百態(tài)。上英語,古老師是班主任,上課時總先要講些班里的事,做些學習、工作上的提示,又時不時要聽寫,所以大家不敢造次,如語文課一樣放松、放羊。但真正熱愛又用功的,只克啟、海恬幾個。一次,全級英語單詞競賽,全班參加,成績好的不多。后來,竟致于期末考,全班及格的,也只克啟、海恬、興斌、雪輝、正平、建雙、立東這些。這樣子了,古老師對我們并沒有聲色俱厲,并沒有無信心,沒有放松要求應(yīng)付、放水(因為考查課,科任老師總自己命題、考試、評分),而是苦加勸導(dǎo):學英語對以后進修、工作有用的。為提高學習的趣味和效果,她還利用英語課、自習、晚修,教了我們《雪絨花》《友誼地久天長》《哆嘞咪》(《音樂之聲》主題歌)《字母歌》《生日歌》《讓我們在一起》幾首英語歌。她甚至說:你們在生日會、聯(lián)歡上唱,也會很開心的。說著,又讓我們合唱了:讓我們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真快樂無比。
她對班上每個人好,有耐心。她自己總與班上的同學談心,也要求我們?nèi)フ勑?。分不同的同學和情況,負責任、深入地幫A同學堅定學好學科的信心,修訂具體計劃,提高成績,防范留級(那時中專很嚴的)。對思想泛散、紀律泛散的,則勸戒之外,訂具體的要求、措施,加強日常的提示提醒。她用了真心,真誠,真為人好,苦口仁心。這樣子,一次,在課堂上,為一個不聽話的同學,竟教戒之時,流淚(委屈)。
她整個人保有學子氣,保有知識分子的純粹、趣味。她不是任務(wù)式地枯燥地把英語課搞成單詞、語法、考試,而是當作生動生活的一課。一次,她講課文,那里面講一個外國人,在野外,車胎破了,正無辦法間,就發(fā)現(xiàn)了生香蕉,巧用生香蕉的膠性來處理問題。古老師結(jié)合文章,講外國人生存生活的意志和智慧。一次,不記得講什么課,她突然像個孩子,發(fā)開來想和講:“不用喝涼茶,涼水,涼的粥,也可以當涼茶。我是福建人,我從小這樣?!币膊恢獮槭裁?,我此后,真如古老師說的做,到現(xiàn)在,放冰箱的粥,不熱,照吃。又廣向我弟弟他們宣傳。她更有一次,上課,走到教室后墻邊,看班里出的版報,問:這詩是誰寫的?當?shù)弥俏覍懙?,就肯定我鼓勵我。這對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的我,鞭策之力及于今日。
我去過古老師住的地方兩次。一次是因為我英語不及格,59.5分,自己去,面紅耳赤。老師開門,個頭只過我肩頭,很隨和親切,笑笑,看我,像個可愛的姐姐,未及我開口,就揶我:你呀???結(jié)果,老師結(jié)合平時單元測、作業(yè),總評我:良。我得以又拿了那學期的獎學金。那一次,她是一片苦心了。旨在提醒我們。是個執(zhí)了大刀的慈悲佛菩薩。后面一次,快畢業(yè),與文琴去。那時,我的畢業(yè)方案被人替換,畢業(yè)分離又進入倒計時,之后去后前程令人擔憂。文琴在二年級,古老師當班主任時,做個勞動委員,古老師也對她關(guān)心,關(guān)照一些補助。我們?nèi)デ瞄_老師的門,向老師道別,講她:如師如姐。她想來也與文琴執(zhí)手,祝福我們的前程。但很奇怪,我從來記事的,卻不知為何只記得如前扣門,立于門側(cè),卻不記得她如何叮嚀于我,我們。
一下,三年后,文琴調(diào)廣東了。我們住在楊箕村。一日,往五羊新城去。從廣州軍區(qū)禮堂往回,在天橋上,就看見了古老師。我們在這頭,往上往東,她在對邊的北頭,往下向西。連衣裙短而張開的擺,她幾乎半張開雙手,像燕子母親一樣,連跑帶飛,極急地趕上她在前的孩子和愛人。金色的陽光,照在她們幸福的身體上。
一下,又到二OO三年了。一日,統(tǒng)戰(zhàn)科長來向我講:廣鐵職院民主黨派要在三寓賓館開年會團拜。我說:您去就好。但當他講主辦的是古培紅老師,我就說:那我一定去。
那天早上,本來都準備好了,卻因為別的會議沒有去成。我沒跟科長講古老師是我班主任,只請求科長要多說幾句、多問候,看有無要我們部里辦的事。
一下,五十年校慶籌備,學校王書記、謝書記問誰當過我們班主任,我依年級來講。謝書記講:古老師退休了。
我聽了一驚。好的人,要慢些老,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