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吃面(散文)
一
老家跟吃面不叫吃面,一律叫做湯。如掛面湯、雞蛋湯、疙瘩兒湯。還有一種是切片湯,更被引申為“片湯話”,有點不著四六,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的那個勁兒。
小時候最愛吃的是切面湯,類似于手搟面,比其它面都要筋道。想吃地道的切面湯,那非得父親親自上手才行。“軟面餑餑(餃子),硬面湯(面條)”,這是父親常掛在嘴邊的話。和面,搟面,只有父親帶著老繭的手和面才能做得出如此筋道。揉面的時候,父親一手扶著盆沿,一手發(fā)力,似乎要不整個身子的力氣都壓上,從四周往中間揉,要揉上好一陣,最后用食指輕輕把面團戳一個坑,見坑有力的回彈,叫一聲“成了”。父親有過一個專門搟面的超大搟面杖,一年中它的作用就是搟幾次面餅。面板沒那么大,搟幾次后,父親會把面餅上撒上白面,纏在搟面杖上努力搟薄,再疊成一摞切成均勻的面條。
記得那時候聽趕大車出門在外的大人說,一次去飯店點了一碗雞蛋湯,上來的真就是一碗雞蛋湯,里面沒有面。他告誡村民,出門千萬別說要湯,要說面,雞蛋面,肉絲面,打鹵面......要不就容易出洋相!
老家對面食得做法很是匱乏,只有熱湯面和打鹵澆涼面幾種吃法。直到我上了大學在唐山才見識了朝鮮面,可朝鮮面并不是唐山本土美食,它是隨著全國下崗潮,從東北過來謀生的鮮族人帶過來的。那時候在學校周邊支起幾個花格子帳篷,擺幾張桌子,炭火上放一個滾開的大鍋,只幾分鐘就可以做出一碗朝鮮面。他們把泡好的朝鮮面扔進大鍋,用笊籬在水里掂上三下,倒進碗里,放上簡單的調(diào)料,蝦皮、紫菜、蔥和香菜,就是一碗美味。那時候經(jīng)常和同學們光顧?,F(xiàn)在您到唐山,朝鮮面也是這種做法,反倒是正宗的“朝鮮冷面”吃法受到了“冷遇”。
二
要說真正的見識到琳瑯滿目的面食,那得是到了北京以后。
我在西直門干過一段時間,住的地方門口有一個河南燴面館。那時候初來乍到,沒有錢,一碗燴面對我來說都是奢侈。我的一位舍友總是勸我想開點,還經(jīng)常拉著我去吃面,基本也是他請客。他是河南人,他說“河南燴面”我總是聽成“荷蘭燴面”。我就逗他,吃個飯還出國了,他就笑。自從我離開西直門就再也沒見過他,不知他過的好不好。
后來我輾轉(zhuǎn)到了西三旗,在一家紙業(yè)公司做銷售。那時候北四環(huán)還沒建成,這里現(xiàn)在屬于五環(huán)外,在當時算是比較偏僻的地方,但屬于八達嶺沿線,交通還算方便。我每天的工作就是背著包,坐公交地鐵或者騎自行車,滿北京城的轉(zhuǎn),去機關(guān)、學校、印刷廠、出版社、雜志社推銷公司的紙張。中午一般不會回來,午飯就自己在外面解決,吃的最多的就是各種面食。
馬蘭拉面是我最喜歡的面食,講究一清二白三紅四綠。一清指的是湯清;二白指的是幾片白蘿卜;三紅指的是紅辣子;四綠是香菜和小蔥的綠。我開始都是選擇不加肉的,舍不得那多出來的幾塊錢,還好它的湯底都是牛骨慢火熬制的,彌漫著牛肉的香氣。天寒來上一碗,驅(qū)寒暖胃,立馬腦門上會沁出汗珠;熱天店里面基本有空調(diào),可以借機休息一下。還可以免費續(xù)湯,喝到微微出汗,渾身通透。
山西刀削面非常出名,經(jīng)久不衰,也是我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削面師傅把一團和好的面放在面板扛在肩頭,左手扶住,右手用一把削刀飛快的把一縷縷面條削進眼前滾開的大鍋里。面條打幾個滾撈出來,澆上特制的豬肉辣椒鹵子,再加上一個鹵蛋或者豆皮,幾片油菜葉子,那味道相當?shù)牡氐?。刀削面還可以炒著吃,把煮好的面過水,和各種蔬菜搭配炒著吃,我感到特別新奇,這種做法在老家從來沒見過。
北京西四環(huán)彰化路有一家名字叫“晉B2008”的削面餐廳,生意那叫一個火爆。我那時候自己開車送貨,如果中午路過恰好那里,就在他家解決。看這飯店奇怪的名字,我猜測老板是山西人,大概是2008年開始做飯店生意,或者有很深的奧運情懷。他家店面很大,可以同時容納上百人進餐。屋內(nèi)是漆成暗紅色的長條桌椅,桌面都快有半個手掌厚,似是一塊巨大的木頭直接鋸開的做得的。服務員穿著都是中式對襟繡花小襖,應該是山西老鄉(xiāng)的老式打扮。一進屋就能感到一股麻辣鮮香味直沖鼻孔。除了刀削面好吃,他家還出售醬大骨,油潤鮮紅。那時候生活有所改善了,有時候就來上兩塊兒,吃完肉,看可以拿起吸管,滋滋地吮吸里面的骨髓,相當?shù)膼芤狻?br />
吃陜西面我喜歡吃“biangbiang面”(我的電腦打不出來)。初見這個字我也不認識,還好墻上圖案有注音,有簡介:“一點飛上天,黃河兩邊彎;八字大張口,言字往里走,左一扭,右一扭;西一長,東一長,中間加個馬大王;心字底,月字旁,留個勾搭掛麻糖;推了車車走咸陽”。又說這個字是表音字,是biang唧,biang唧,面條摔在案板上的聲音。這讓我想到了山東快說“biang了個biang,biang了個biang,閑言碎語不要講,表一表好漢武二郎……”這個面又叫腰帶面,又寬又長,筋道,從一頭吃起,才發(fā)現(xiàn)碗里卻原來是一根面。再配上一塊兒陜西的白吉饃,夾上肥瘦相間的切碎澆汁的豬肉,吃著那叫一個過癮。
三
要說北京人自己的面食那得屬炸醬面。我在西三旗的老板是地道的北京人,沒有別的什么愛好,每天在公司就琢磨吃什么。我們這些員工賺多少錢那是憑本事,這個不提,單單是嘴上肚里跟著他可沒少沾光。公司有自己的食堂,有專門的廚師,每天都變換著美食樣式。老板還覺得“嘴里淡出鳥來了”,還經(jīng)常要帶我們出門去打牙祭。有時候為了一口美食,不惜跑上二三十公里。一次,老板聽說沙河有一家小店烀的豬蹄子不錯,就連著去了吃了一周,到最后大家別說吃了,聽到豬蹄子都覺得膩。那時候酒駕還沒入刑,我們這些人又都愛喝口,回來整個車內(nèi)都是醉醺醺的。有一位重慶來的業(yè)務員韋強,以前在老家當過木工,下過煤窯,剛到公司也就是100斤出頭,只過了半年就長到了160斤,面上泛著油光,比氣吹得還快。
老板是個大胖子,200斤上下,每到夏天熱的他都光著脊梁,露著圓鼓鼓的肚子,呼哧呼哧喘粗氣。他也喜歡親自下廚做美食,燉魚、燉肉。伏天里,他喜歡給大家做炸醬面,這也是我對炸醬面的最早認識。
炸醬面分肉丁鹵和雞蛋鹵。肉丁鹵用五花肉切成肥瘦兩種肉丁,鍋底放少量的油,再放入肥肉丁,在鍋里炒至微微起黃邊,油也出得差不多了,再放入瘦肉丁接著翻炒,再放入洋蔥和大蔥的蔥白、姜片、香葉提香。炸醬用的都是干醬,提前用料酒解開,加入三分之一的甜面醬,再攪拌均勻,這時候倒入,加水,小火慢熬至少40分鐘,直到水分耗干,變成紅黑色,再加各種調(diào)味料就基本成了。熬醬都是老板親自動手,掌握火候。爐火炙烤,煙氣蒸騰,再加上暑熱,讓體型肥碩的老板像從蒸鍋里的撈出來的,汗從頭發(fā)、臉頰一直順著脖子、肚子、脊梁往下流淌,吃飯前他都得先去沖個澡,換一下衣服。雞蛋鹵更簡單一些,大同小異。
炸醬面講究的是各種菜碼。老板說,吃面不配碼兒,就像說書不帶板兒。這一點應該和皇城根的文化有關(guān),再窮的北京人也有自己的規(guī)矩和講究,就像喝茶葉沫子也得叫“高碎”,老舍茶館里的松二爺寧可自己餓著,也不能讓自己的黃鳥餓著一樣。我們吃的菜碼一般隨著季節(jié)有所變化,但是有四樣基本不變:黃瓜絲、豆芽菜、蘿卜絲(最好是心里美蘿卜)、蔥絲。老板教我們?nèi)绾伟杳?,吃面要用大海碗,要先撇一點兒炸醬上的油,把面條拌一下潤透,再倒入面碼和炸醬,從碗底往上調(diào)起來慢慢攪拌均勻,讓每一根面條上都附著上紅醬就可以吃了。老板和羅姐幾個歲數(shù)大點的腸胃不好,喜歡吃鍋挑,而我們年輕的喜歡過涼水,吃涼面。
吃飯的場面很壯觀,每人擎著一個大海碗,碗里五顏六色,有的蹲在樹下、葡萄架下,有的躲進業(yè)務室吹著風扇,就著幾瓣蒜,唏哩呼嚕聲此起彼伏,汗流浹背。
四
我有個客戶是老北京人,姓王,就叫他王老師吧。他在出版社工作,喜歡一邊吃飯一邊討論工作。他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位于北京百萬莊的“海碗居”。這是一家專門以做老北京炸醬面為主的大型餐廳,同時可以容納上千人用餐。裝修的也是老北京四合院風格,四白落地,紅漆長條木頭桌椅,墻上掛著各種叫賣老北京風味的老照片,過道有水池環(huán)繞,里面都是10多斤重的錦鯉,人走,魚都追著走。水上有假樹,掛著鳥籠,有百靈、八哥、鸚鵡等。最有特色的是服務員都穿戴著民國時期的對襟小褂,戴著瓜皮帽,見到客人來會拖長聲喊一聲“來了您吶——”他們上菜也是說一聲“菜來了您吶,請慢用!”客人走會喊一聲“慢走了您吶——”。小時候經(jīng)常聽相聲,對老北京的吆喝聲略知一二,這些服務員基本上都是外地人,基本喊不出正宗地道的北京味。其實不光是叫賣的老北京味兒徒有其型了,就連正宗的老北京胡同音——京片子,這些年我也很少聽到了。無論北京人還是外地人,大家現(xiàn)在說的都是“北普”。人員的流動促進了社會的發(fā)展,打破了一些藩籬,也失去了一些特色。
去他家吃飯基本上都要叫號排隊,等上一陣兒。老北京的特色還是能吸引一大批具有老北京情懷的擁躉。王老師家原來住在車公莊,離這里很近。他說他小時候這家店原來就是一家鋪子,由于老板為人實在,量大味道好,尤其是炸醬做的地道,所以這些年蒸蒸日上,長久不衰,甚至在川菜大行其道的這些年仍能做到高朋滿座,實屬不易。
我這人對美食來者不拒,王老師都是依著他的喜好點餐,豆汁、焦圈、芥末堆、炸灌腸、炸醬面都是必點的。別看我嘴上說像廣東人一樣什么都敢吃,對于王老師嘴里的炸醬面的絕配——一碗泛著綠色酸腐味兒的豆汁,還是有點望而卻步。勉強喝下一小口,就像老家小時候屋前放的泔水缸散發(fā)的味道,不過回味還是可以的。據(jù)郭德綱說,豆汁只是北京四九城內(nèi)的美食,出了北京就沒人認?!皝硪粋€人,一腳踹躺下,灌一口豆汁,起來罵大街的是外地人,找焦圈的是老北京人。”后來我也慢慢習慣了豆汁,甚至有點愛上這個味道了,即便是自己,對機會也會就著炸醬面來上一碗。
當然最地道的還是他家的招牌炸醬面。面是筷子粗的手搟面,略硬,有嚼頭,黃瓜和蘿卜絲面碼切的都像頭發(fā)絲一樣粗細均勻,炸醬顏色鮮亮,肉丁軟爛,氣味芳香。“海碗居”顧名思義,吃面必須要用藍底白邊的大海碗,這些攪拌在一起味道立馬就起來,點上一點香醋,就上幾瓣蒜,用北京話說就是“蓋了帽了”。
在這里,我遇到過的食客以上年紀的老北京人居多。很多人只點一碗面,一碗豆汁吸吸溜溜慢慢喝著,眼睛迷茫,沉浸其中,是不是又回到了他們年輕的歲月?有的還拿個小錄音機低聲放著京劇,悶一口小酒,在面碼里撿一顆黃豆慢慢嚼著,用指頭輕輕敲打著桌沿兒。印象里餐廳里的音樂放的永遠都是那首北京“琴書”,電影《沒完沒了》的插曲:“我從小在北京土生土長,沒招過誰,沒惹過誰,總想要點強……”
五
公司有一位四川雅安的同事,姓楊,兩口子帶著一個三歲的“妹妹”(在他們那里說妹妹就是女孩的意思,就像北方喊丫頭,不過這個孩子直到后來上學用的也是楊妹妹這個名字)。我們住在一個小院,我家孩子小,楊嫂就幫著我媳婦兒帶孩子,小孩子也一起玩兒。我喜歡和小孩子玩兒,就像楊妹妹對我的評價是“田叔叔真不討厭吶!”兩家處的越來越近。閑聊中兩家媳婦兒說起算命,她家要找一個屬龍的孩子做干兒子對自己好,我家兒子要找一個屬雞的干媽好養(yǎng)活,兩家一拍即合,打了“干親家”,我兒子認了楊嫂為干媽。
我的這位親家母別看瘦瘦小小,但特別精干,尤其善于做美食。那時候北京城滿大街的都是成都小吃,四川小吃,重慶小面,我都經(jīng)常品嘗,甚至把桂林米粉,炒河粉也當面條吃。但這種“面”多了晶瑩圓潤,少了筋道。楊嫂對我說,想吃正宗成都小吃面,我做就是啰!楊嫂所言非虛,她用的辣椒和花椒等作料都是從四川老家?guī)н^來的,都是用石臼把作料搗碎,再用菜籽油榨,鮮香麻辣,比外面賣的成都小吃好吃多了,干凈多了,她跟這種面叫做“噠噠面”。他們每頓飯必須要配泡菜,都是自己腌制的,紅色的泡椒的紅染在白色蘿卜上,像一抹紫霞。當然水煮魚、白切雞、毛血旺、炒臘肉這些地道的四川菜我也沒少沾光。后來我們都因為種種原因,分別離開原來的公司,都開了自己的小公司,住的距離也有30多公里,我還經(jīng)常去找楊嫂打牙祭。逢年過節(jié)兩家還會聚聚,還是楊嫂掌勺,最后往往還是一碗泛著油亮的四川小面。再后來,老楊得病突然就走了,楊嫂回到了雅安,每年還會給我們寄來些自制的臘肉。
六
另外我出門在外常吃的還有陜西臊子面,喜歡的是它的酸辣口感。新疆帶著洋蔥、牛羊肉香的拉條子,山西炒菜直接當澆頭的各種拌面,也是不錯的選擇。
還有一種不得不提的是“安徽牛肉板面”,這個在北京和老家唐山大街小巷遍地開花。我一次出差到安徽,心道,這回可有正宗的牛肉板面吃了,可走了幾條街,也沒找到。無奈隨便找了一家面館就餐,問起老板娘才知道,安徽就沒有這種叫法和吃法。后來得知,是河南人學會了安徽太和面條的做法,最早到石家莊一帶做生意,本著“外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的想法,把經(jīng)過改良的面叫做了“安徽牛肉板面”。沒想到幾年間就紅變了河北大地。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河南人在河北創(chuàng)作出了一種安徽美味。
那些年,我?guī)Я撕芏嗤降?,出門在外他們也跟我一起吃各種面。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們有的成了行業(yè)的精英,有的離開了這個行業(yè),離開了北京,但我們都沒斷了聯(lián)系。聊起來,很多時候從同吃一碗面說起。
曾經(jīng)有一位客戶說我們這個行業(yè)是吃“過水面”的,貿(mào)易嗎,左手倒右手,賺差價,這個比喻我不嫌棄。“頭伏餃子二伏面三伏烙餅攤雞蛋”這是北京這邊的說法。這幾天天熱了,中午飯來上一碗過水涼面,無論是調(diào)上一些麻醬、炸上一碗炸醬、或者用時令蔬菜隨便做個什么澆頭兒,都是一道解暑開胃的美食。甚至來一碗熱湯面,出一身透汗,也是不錯的選擇。
不出北京城,吃遍天下面。每一碗面都有不一樣的故事,有的筋道,有的綿長,還有各種生活的酸甜苦辣!
人們總把剛出生的孩子比喻成一張白紙,其實比喻成一碗白面也未嘗不可。經(jīng)過歲月的熬煮,加上何種調(diào)料、配菜,每個人就呈現(xiàn)了不同的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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