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世間】打谷場上(散文)
新學(xué)年的開學(xué)季,也是我們村的豐收季。鄉(xiāng)親們大多種植冬季作物和夏季稻,每年陽歷的九月尾十月初,就是他們豐收的日子。這個月份雖然已該有秋天的涼意,但家鄉(xiāng)的四季里,秋和冬感覺更親近。夏季的炎熱明明該走了,秋天的涼爽卻始終不肯來,它用“秋老虎”三個字來糊弄飽受炙烤的鄉(xiāng)親,冠冕堂皇帶個秋字,實則比盛夏的酷熱過之而無不及。可父親卻說這才見秋的人情味。說割稻得有好天氣,割稻后需要打谷,谷需要晾曬,曬透了好入囤子,這樣的秋天剛剛好。父親說的這些,我并不大懂,我只曉得這樣的秋天,打谷場上會格外熱鬧。
我們村的打谷場算得在村子邊上。你如果來到我們村,會看到有一條東西走向的河流在村頭淌過,它用一座橋銜接著村子和廣袤的田野。我們村的房子一律坐西朝東。一早打開大門,就能迎接滿屋的陽光。村前是灰中泛白柔軟的泥地,被一雙雙勤勞且結(jié)實有力腳掌踏得緊實又平整。你就順著那條樸素的泥路一直朝南,就能看到那條不知源頭所起的人工河,再順河堤往東,看到一座橋,過了橋,就是我們的禾場。是的,我們稱打谷場為禾場。禾場是一塊塊四方四正比泥路更光滑、更平整的所在,那是父輩們用牛拉著石磙子一天一天碾壓出來的。禾場上自然有禾,那就是草垛,一垛一垛像天上的云山,只不過一律淺黃,雖有大小之分,卻清一色是從底部往上尖的錐形,遠遠望去,像極了我們吃的寶塔糖。草垛們錯落在禾場四邊,隨意中又自成一體,成了禾場的點綴。
從橋頭沿著河岸一直往東延伸的禾場到底有多少塊,一直沒有數(shù)過,只覺得禾場多,草垛多。一到秋收的時節(jié),禾場們又變得狹促起來,以至于河北岸也被開辟出來,才能堪堪滿足鄉(xiāng)親們搶收的節(jié)奏。橋頭有一座小屋,那是松爹的房子。松爹除了在那所房子里哼哼小調(diào),喝喝小酒,還管著緊鄰小屋的抽水機,外帶一些禾場上的應(yīng)急所需。當(dāng)然,這應(yīng)急所需的供應(yīng)完全出自于他的一份熱心,絕對不屬于他職責(zé)范圍的。
每到秋收,我們小孩都愛到禾場上湊熱鬧。這是毫不謙虛的說法。放學(xué)了,回到家,從窗臺或者門檻的某個隱蔽位置摸出大門鑰匙,開門,直奔廚房。把鍋里蓋著的一碗米飯就著母親腌制的咸菜,三口兩口囫圇進肚子,然后鎖門,三五個一吆喝,就直奔禾場而去了。
日頭還掛在樹梢,禾場四周已經(jīng)插好了竹篙和木棍,電線已經(jīng)繞上去,燈泡卻還不需要點亮。禾場上平鋪著一層層稻子,稻稈上已經(jīng)看不見多少谷粒,顯然是已被牛拉的石磙子蹂碾過好些遍。男人們歇在一旁抽煙解乏,女人們拿著揚叉準(zhǔn)備把稻稈再翻個面。這道工序鄉(xiāng)親們稱它翻叉。翻叉是個技巧活。只見母親或者嬸娘、姐姐們用手里的丫字形揚叉叉起滿滿的一叉稻稈,抖幾抖,然后輕巧一翻,稻稈們便從原先的四腳朝地變成仰面朝天了。我覺得好玩,巴巴地去向母親要揚叉,母親不答應(yīng),說我這純粹是耽誤她的功夫。父親努嘴告訴我他的揚叉正歇在一邊。我興致勃勃地握著揚叉去叉稻稈,天啰,揚叉那么沉,稻稈那么沉!挺著肚子使上剛吃完的那碗米飯蓄出的所有力氣才好不容易讓揚叉半騰空,再勉力抖幾下,翻個。翻個?哪里能翻成個喲,稻稈們軟塌塌的,一溜,全堆在一處,拱成雞窩狀,就像我們早起時亂蓬蓬的長頭發(fā)。大伙兒見狀哈哈大笑起來。幺媽,隔壁嬸娘,健的姐姐以及我的母親,她們都是在互幫互助著翻叉的。一塊禾場上的男人歇下了碾谷的牛,女人們便一蓬而上開始翻叉。禾場面積大,整片的稻稈要逐一翻個面了再碾,碾了再翻面,如是幾次,直到稻稈上顆粒不剩為止。所以,女人們搭伙翻叉,既省時省工,更增添了許多勞動的樂趣。大家手里忙活,嘴里還可以嘮嘮家常。說說孩子,說說男人,說說收成,甚至說說鞋樣花色啥的,汗珠在滾落沒人管,時候在推移不用管。她們眼里只有那片場地,那些稻稈,那日常的一年復(fù)一年每年一樣又不一樣的讓人不知倦意的生活。幺媽打趣我的笨拙樣:“這啷個搞哦,叉都不會翻,以后長大嫁人了要吃白飯啰!”“咱們有白飯吃才好呢!”隔壁嬸娘說,“咱們將來吃輕松飯,不干這些農(nóng)活也會有飯吃。咱們好好讀書!”大伙兒又是一陣笑。
“等文文長大,興許就不用這么干活了?!苯〉慕憬阏f,“你看之前捆草頭都得打爻子(類似草繩的一種),現(xiàn)在去集市買一堆草繩就行,又便宜又好用?!?br />
大伙兒又順著健姐姐的話頭議論開了,說也是呢,說有村里已經(jīng)不用牛拉石磙子了,他們犁地有耕田機,碾谷用拖拉機。說廣播里還說育秧插秧也用機器。于是又有人說都用機器好呀,人就有得閑了,可是人閑著干什么呢,人活著總要有些用處吧……我可管不了大人們的那些深奧話題,我把揚叉遞給走過來的父親,和伙伴們爬草垛去了。
草垛一直是我們孩童的樂園。它可以讓我們躲貓貓,滑溜溜,而且還有寶藏可尋。躲貓貓是女孩們的專利。女孩膽小些,文弱些,不像男孩子們,抓著草垛,蹭蹭蹭猴兒一樣幾下就輕松登頂,然后挑一個斜面,“呲溜”一下滑落下來。草垛底部的四周都是一些散落的稻草,軟軟的,有一定厚度。他們快速滑落下來,不會跌了屁股,只是雙腿會叉進散草里,得起身好一陣拍打。大人們不喜歡孩子們滑草垛,說是容易把草垛爬散架了。草垛里的寶藏就是雞蛋。倘使你圍著草垛尋找,看到有個凹進去的窩狀,伸臂進去掏,十有八九能掏出雞蛋來。雖然禾場離村頭有些距離,但并不能遏制雞們覓食的腳步。它們在禾場上飽食后,要下蛋了,就會就地取材,鉆在草垛里“咯咯噠”。大人們說撿了雞蛋要交給松爹,說那一定是松爹家的雞們下的。松爹卻不要,他說見者有份,誰撿到就是誰的,雞蛋上又沒有名字。
禾場上的燈泡每回都是被松爹點亮的。太陽藏到樹林后,連天上的那抹紅云都不再有的時候,松爹就把連接燈泡的電線插座插上了,禾場上頓時一片紅光。漸漸的,隨著天暗的程度,燈光變得亮起來,白熾起來。禾場上的稻稈已經(jīng)被捆成一個一個的草頭,橫七豎八地睡在禾場邊沿,大人們正在把谷子攏堆,我們一下子變得能干起來。父親雙手緊按著大刨,大弟像頭小牛犢,用稚嫩的肩膀拉著大刨上的繩索,向父親指引的方向一路小跑,我和母親用竹笤帚跟在后面掃那殘留的薄薄的一層谷粒。不多久,谷子堆成了小山包,父親和母親就在這個小山包上用掀篷,你一下我一下地?fù)P起谷來。這時候的禾場是最不討喜的,我們并不等父母的吩咐,已經(jīng)自覺地站到了他們的上風(fēng)向。只見得打谷場上灰氣彌漫,光影在上揚飄灑的谷粒間時隱時現(xiàn),明明滅滅。揚谷是特別考驗大人們的腰力和體力的,但他們好像一點也不知道疲憊,一掀一掀的總是那么平穩(wěn)那么有節(jié)奏,而我們的小嘴已經(jīng)哈欠連天了。
終于等到裝袋拉谷了。我和大弟一個激靈就趕跑了瞌睡蟲,一人牽著一個口袋,看父母一撮箕一撮箕把金黃的谷粒倒進去。眼見著口袋的肚子被填滿是件多么快活的事??!有時候口袋也會矯情拿喬,和我們開玩笑。它們好像故意惡作劇般向某一邊歪倒,讓我們的細胳膊明顯承受不住。這時候父親或母親就會搶將過來,鉗子般的雙手拽住口袋的兩邊,拎起,在禾場上頓上兩頓,口袋和谷子便一并服服帖帖了。
當(dāng)拖拉機靜候在我家禾場上時,露氣已經(jīng)下來好久了。我們汗?jié)竦囊路恢稌r候顯出的干意,裸露在外的臂膀上清涼清涼的。父親和母親把一個個圓滾滾肥豬一樣的谷袋往車上運時,禾場上的燈火依然燦爛,人們的談笑聲,掀篷鏟動谷子的嚓嚓聲異常明晰。月亮在天上看著,笑著,星星們也在偷偷笑,啊,一切都那么美好!
我的眼睛又有些朦朧了,睡意浮上來,父親把我們抱上車,我們和谷袋一起,墜入香甜的充實的夢。
2024.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