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我的爺爺奶奶(散文)
一
我爺爺生于己巳年(1929年)正月二十,為什么記得那么清楚?因為在我爺80歲的時候,他來吉水縣城檢查身體,在我家住了幾天。一同來了幾個親戚,晚上,妻子要我和爺爺睡。每天晚上睡覺前,都會和爺爺聊很久,第二天我寫了日記。
有天晚上,爺爺說他讀了四年私塾,后來學了幾年泥瓦匠。別看只讀了四年,其實爺爺的字寫得很端正,我小時候看過他戴著眼鏡撥弄著算盤,在本子上工工整整地寫著東西。家里還有不少登記本,堆在豬欄上方的隔層里,那是我夠不著的地方。爺爺是村里的干部,有些東西保管得很好,他離世后我們還發(fā)現了一些登記工分之類的本子。
想想我小時候寫字的本子,都不知去了哪里,連尸體也找不到了。爺爺說,有些東西注意留下來,我想,應該是留下一些時光吧。
爺爺說他在19歲時當過一年國民黨兵,隸屬于“江西供應局監(jiān)護營第一連”,連長是張學良的侄子張定連。還說張定連只有18歲就當了兩回連長了,前一次是在前線,犯事要處決時被張學良保了出來,放到后方搞后勤,又當連長了,據說營長是土匪出身的。講到這里爺爺有點激動,憤憤不平,好像憑真本領他也可以當連長、營長之類的。不過我在網上只查到張學良的侄子張閭實,并沒有張定連。也許我當時記錯了名字,或者張定連是小名,因為當時爺爺叫郭水生,也用小名,族譜名字叫郭成元。
這段經歷,對于爺爺而言,屬于身不由己。他說,混口飯吃就是。我覺得當國民黨的兵,本身就是污點,混飯吃也不能當。爺爺笑笑,說,有這個覺悟就好了。沒有覺悟的成長,往往是苦難。
我問爺爺怎么沒去臺灣?爺爺說他逃出來了,并講述了過程。1949年4月底,聽說解放軍渡過長江打過來了,他們從上饒調到吉安,守衛(wèi)軍需物資。后來吉安也呆不住了,要向廣東后撤,然后去臺灣。好多士兵因為怕去臺灣,都想辦法逃出來。爺爺說當時他和一個湖南兵一起,押運一車物資從吉安去廣東。走了十多里來到一個渡口,等船時謊稱沒吃早飯,溜之大吉,偷偷回到了黃橋太坪村。爺爺還補充說,當時有兩手打算,如果渡口沒逃成功,到泰和再逃,都沒逃成就只有去臺灣了。因為這兩個地方都有我們村上的人在那里開飯店,方便逃跑。
當逃兵,總是不大光彩的,但爺爺說,那時他看出一點眉目了,不逃跑,就沒有前途,不能說是覺悟,明顯混不下去了,還跟著混,那是死路一條了。
爺爺感嘆說還好逃出來了,聽說渡過臺灣海峽時,淹死了好多士兵。他說當兵真舒服,每月兩塊大洋,值三擔谷子,還管吃管住,沒事就打打牌,娛樂娛樂。解放后爺爺還被抓到吉水縣黃橋鎮(zhèn)湴塘(楊萬里的故鄉(xiāng))公社審了幾次,主要是問為什么當兵?。繛槭裁从之斕颖。亢迷跊]有深究,沒犯什么事,很快放回來了。
或者,當逃兵是他的光榮歷史吧,爺爺說,去臺灣就不能隨波逐流,過不去的,路子也不對,怎么能離開自己的故鄉(xiāng)呢。
我又問后來有沒有當共產黨的兵?爺爺說沒有,但是1955年響應黨的號召,參加支前民工,修鷹廈鐵路。他說那時很苦,環(huán)境惡劣,工資又低,好在不拖欠。修了九個月的路,想家想孩子了,就回家抱兒子(我爸爸)了?;貋砗蠡旧暇蜎]有長期離家,要么就是去附近某地修水庫之類的。
他說,干什么都行,在共產黨隊伍里干活,用不著擔心小命,他特別喜歡和平,普通人用不著擔心什么。這是爺爺對共產黨的最初印象,爺爺是實在的,也是有感情的。他用生命來衡量兩個黨的好與不好。
二
我爺爺2014年去世,85歲,在農村算是高齡了吧。
記憶中的他總是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臉上總是掛著笑容。就連我奶奶罵他時,也總是默不作聲,也不發(fā)火,脾氣真是好。有時候我奶奶罵得好難聽,他實在聽不下去了,就扛起鋤頭走出家門去地里做事。不知道是不是還有其他的原因,或者說一個男人一生賺不到什么錢,或多或少總是挨罵的份(我是深有體會的)。雖說我爺爺學了泥瓦匠,但在我的記憶里,他沒有外出務工賺錢,只是一直在家種地。
或者奶奶的罵里,有著憑著手藝不爭氣的成分。我非常佩服爺爺的忍耐,親人之間,真的不能分清道理,爺爺可能總是忘道理上想,想別人的道理,不想自己的道理。
我家有一塊2.3畝的水田,全村最大的。我最討厭這塊水田,插秧、割禾等農活時,站在田里總是望不到邊,覺得要干好幾天才干完。每次想偷懶時,時不時就會看到爺爺在井然有序地勞作。我也一直納悶,爺爺插秧怎么就比其他人整齊,割的禾總是綁得嚴嚴實實,一手一手拎得清清楚楚。我們小孩最喜歡拿他割的禾了,僅兩個手指頭夾起來,就可以送到腳蹬打谷機的大人手里,甚至可以一個小孩給兩個大人拿禾。
后來我發(fā)現,我老爸和我大叔干農活也是這樣,做得都很踏實、精細。尤其是我大叔的插秧技術,我深深佩服,雖然大叔是讀書人,但他可以低著頭插秧,一口氣從頭悶到尾半個多小時不直起腰,禾苗插得工整有序,橫豎都成行。我都認為這是“祖?zhèn)鳌保瑺敔數拇_影響著下一代,爺爺不說什么漂亮的話,總是身體力行,他的作用卻很大。
爺爺種旱地也很不錯。最喜歡看他收拾菜畦,平平整整,好像都經過了精心打扮??磁赃叺牟藞@,沒有哪個人家是這樣的。看來每個人做事的風格是不會變,而且有些好風格還會不斷傳承。
記憶最深刻的是喜歡吃爺爺腌制的蘿卜,不管是胡蘿卜還是白蘿卜,我真的都喜歡。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我沒少吃。爺爺腌制的白蘿卜,顏色很深,很好入口,不用費好大力氣去咀嚼。我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問過我老媽,她也不知道,她也只知道好吃。后來才知道是陳年的蘿卜才會有這個口感。也不知道那樣的年代,怎么還能有陳年蘿卜。爺爺腌制的胡蘿卜不是陳年的,有脆性,放點肉就更好吃了。兩種腌制的蘿卜,伴我度過了七年的讀書生涯。老一輩人,在艱苦的日子里,從不喊窮,喊艱難,是他們能夠把平淡貧窮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這是功夫,也是品質啊。
爺爺和大多數鄉(xiāng)村老人一樣,不喜歡待在城里。他去過幾次兒孫家里,都說不習慣。起初他倒是喜歡在縣城里閑逛,回家后說哪里變化大了,哪里改成了什么。估計是沒人陪的原因,沒幾天就吵著要回去。還是在鄉(xiāng)村自由自在,沒事就背著雙手,在村子里“巡視”。我奶奶去世后,他就基本上不種水田了,種點菜地,適當勞動一下,鍛煉鍛煉身體。
爺爺從沒有真正打過我,大部分情況是因為我調皮,舉起手故作嚴厲要打我。有那么一兩次放下手來,用兩根彎曲的手指敲打一下腦袋,不過蠻疼的哦。爺爺說,一想起國民黨的軍官,手里拿著鞭子揍當兵的,心中就痛苦起來。
三
記憶中從沒見過我奶奶下過地,哪怕是旱地。
印象最深的是她非常怕冷,每到陰冷天,她身邊一直有一個小火籠,里面燒著幾粒永不滅的炭火。或許是因為我奶奶體弱多病吧,參加工作了的大叔,時不時從外面帶一些哮喘藥回來給她吃,我們少不了聽她咳嗽。爺爺總是給奶奶拍拍后背,這是爺爺認為的最有效的辦法,他是用樸實的愛等待奶奶的。
聽我老爸說,奶奶的娘家是金灘鎮(zhèn)倉下村的,姓晏,在鎮(zhèn)里開商鋪,家境殷實,可惜沒有親兒子。有個過繼的兒子,不過是個敗家子,喜歡賭博之類的。后來過繼兒變賣了家產,遷到哈爾濱去了,也可能是躲避什么吧,杳無音訊。不過有事時,老爸他們還是會和倉下的親戚走動的,只是我從沒有去過。爺爺從不提及這一段,有時候逼急了,爺爺說,不要提那些糟心的事。我覺得這也是爺爺的傷疤吧,他把別人的痛放在心中,不能解決,也要在心理上給與同情。
可能是奶奶的嫁妝比較多,家庭地位也就高人一等。隱約記得小時候看到蠻多銀元、銀項圈之類的,估計都是她帶來的,不過絕大多數拿去當了,貼補家用。少數幾個分給了兒女們,我兒時也戴過一個銀項圈,后來我自己都不知道弄哪去了。
奶奶很疼我。我是長孫,總免不了多關愛我一些。我大叔經常會從單位上帶回來的一些吃的,奶奶總是讓我吃,享口福。記得有一次奶奶給我吃香蕉,可能因為撐太多了,我居然把沒吃完的香蕉丟到床底下。我老爸發(fā)現后,我免不了遭一頓皮肉之苦。也是該打,本來就幾乎沒有水果吃,叔叔好不容易帶回一點大家一起品嘗的,我卻私自占有那么多,還浪費。
我奶奶叫晏秋仔,1997年去世。我不知道她具體歲數。
奶奶也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事,她和每個老人一樣,身上散發(fā)著溫暖,這溫暖和溺愛等同。
四
我爺爺奶奶一共育有六個子女,在那個年代也不算太多。老大、老四、老六是兒子,六個子女的為人處世都和我爺爺相同,腳踏實地,與人和善。
老大讀了兩年小學,到福建當過幾年炮兵。當兵時被掃盲了,字跡還是非常給力的,據說不是因為沒讀多少書,就會留在部隊。他轉業(yè)后一直在家務農,喜歡搗鼓機械,與人合伙買過幾次拖拉機。他還和同齡人陸續(xù)承包過村里的磚廠、碾米廠、石料廠、梔子花基地等等,不過經常是賠本買賣。折騰不下去之后,自個兒在家搬弄一些抽水機、打谷機等農用機械類的東西。他也很熟悉農村電路的檢修、安裝等等,家里有著各種各樣的工具,像是一個修理廠。我時??吹剿麨榇迕裥迿C械農具、安裝線路等事情,不會收錢,有時候實誠的村民也會給包煙抽。老大當過村支部書記,因為村上宗族派別多,處事不圓滑,得罪不少人,沒有什么成就感。
爺爺常說,后輩比他好,不像自己什么也不會。我說會泥瓦匠也好啊。爺爺笑笑說,機械化就不行了。他贊賞兒子的功夫,什么也不說,心中滿是歡喜。
老四夫妻都在體制內,雖不是高官厚祿,但也衣食無憂。老六高中畢業(yè)后,一直在廣東務工,在廠里找了個湘妹子,現在定居惠州。其他三個女兒都沒有上過幾年學,嫁在本地務農。
敬愛的爺爺奶奶已經遠離我們多年了,只有每年的正月上燈、清明節(jié)、冬至節(jié)等特殊的時候,我們才回去祭拜。后輩沒有大富大貴之人,期盼他們在天之靈保佑我們一生平安。
時代沒有改變我爺爺奶奶的命運,但他們畢竟看到了下一代在悄悄改變著,所以,爺爺奶奶走得很安詳,我這樣認為他們的故去是沒有痛苦的。